面積不大的鄭公祠(今屬濰坊市峽山區)是個植物園,為紀念東漢經學家鄭玄而建。院內的小徑像是植物柔韌的根須,生長著蘆葦、綠竹、松樹、槐樹、桃樹、杏樹等,還有一種叫書帶草的植物。
書帶草是一種常見的鄉間野草,葉濃綠似墨,狹長如韭,凌冬不萎,我們叫它野韭菜、長生草。“書帶”這名字素雅疏朗,有畫面感,不禁想起鄭板橋筆下的好句子:“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蘆葦長葉如帶,青竹長葉如帶,書帶長葉如帶。“帶”這個字真是精妙深切,有時間的延伸,也有空間的纏繞。植物們伸出溫情的葉輕輕一攬,就把人類帶入大自然的幽深之處。
植物與人相悅的場景,猶如李漁在一首詞里的描述:“滿庭書帶一庭蛙,棚上新開枸杞花。”書帶草堅定不移地活在低處,蛙鳴茂盛如書帶,而淡紫色的枸杞花宛若地球的新居民,容貌純凈,表情天真。
院子西南有亭翼然,名“問經亭”。紅柱飛檐,似盛開的菊花,一瓣挨著一瓣。從問經亭去看鄭祠老柏,必經長葉紛披的書帶草。挺拔的問經亭,墨綠的書帶草,虬枝蒼勁的老柏,這么一看,有些時光倒流的味道,就像從一朵花回到它的根部,回到草木茂盛的詩經時代。
鄭祠老柏果然高大挺立,如一個蒼勁的手勢。老柏不知枯死何年,但不腐不倒。它是鄭公祠的地標性植物,相傳為鄭玄手植。在青松綠竹的背景下看蒼黑的老柏,它疏朗而奇崛,又是孤傲的。凝視久了,就看見“枝勁濤聲遠,龍蟠黛色蒼”的舊時風景。
書帶草,又名康成(鄭玄字康成)書帶。沒有皓首窮經的鄭玄,就沒有書帶草這個名字,也不會有諸多詩人訴說著書帶草對我們的溫情纏繞。
遙望千年前某個春日遲遲的上午,或是秋風颯颯的黃昏,鄭公從紛繁的書卷中抬起頭來,目光隨一朵閑云在天上轉悠,而后望向地面,一叢翠綠的長葉草讓他驚喜不已。紛亂的思路似乎被那些長葉細細梳理了。經文里的每一個漢字都有了植物干凈的氣息和蓬勃的長勢。
匍匐莖宛若時隱時現的曲徑,含蓄地打開幾片葉的天空。花淡紫色,細細碎碎的,猶如微風吹在草葉上的聲響。果實也不打眼,色彩是安靜沉穩的藍,樣子像極了美麗的水晶球,看久了,就覺得那些小球散發著七彩的光。
長葉清新溫柔。當年,經學大師鄭玄正是用書帶草的長葉捆扎書簡。長葉清新的味道滲入紙頁,就像蘆葦的倒影捆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長河。那種情狀,看一眼,就讓人內心澄澈。
如同“鄭玄注”閃亮在浩繁卷帙中,書帶草已是勤勉讀書的一個鮮活而生動的注腳。“庭下已生書帶草,使君疑是鄭康成。”使君在何處?他在書帶葳蕤之地。
庭下已生書帶草,猶如干涸的河床涌進一聲聲清亮的蛙鳴,又如寂寞的天空出現一抹翅影。這植物把大地染綠,也在我們的心中生出清新的長葉,讓我們在草葉的清香和書卷的墨香中讀書、思考,喚醒內心的力量。
對于鄭公祠,我們都是后來者。對于四季常綠的書帶草,我們的每一次造訪都恰逢其時。
凝視著大片的書帶草,我們感受到千年前從這里投向后世的目光。那束目光越過一片蔥綠的書帶草,越過紛亂的戰火,在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紛紛擾擾中,尋找先秦儒學抵達人心的通道,讓后生避過誤讀的暗礁和困惑的陷阱。
在他的眼里,紛繁雜亂的書簡被葉脈清晰的書帶草串聯起來,而行行文字也如書帶草,從容地延伸著,傳遞著儒學的永恒魅力。
鄭玄所做的種種努力,如同書帶草的生長趨向。草葉窄窄長長,小花細細碎碎,但求把藍水晶一般圓圓的果實舉在高處,舉在雞鳴犬吠、耕讀漁樵的緩慢時光里。
(作者:劉學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