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樹,葉片在風中飛卷,飛揚在老家馬屋的后山,也有一些飛得很遠很遠。
父親正是一片遠行的葉子,年少時憑借春風,奮力飛向心中的“詩和遠方”。七八十年的光陰如風而去,如今,這片葉子累了,倦了,想家了,如同所有的葉子終將回歸泥土,晚年的父親心心念念的,只有兩個字:歸根!
此刻,這片葉子終于開啟了歸根的旅程。一輛面包車,一副擔架,一個氧氣罐,一架呼吸機。當然,還有悲切的母親和我們兄弟,護送著這片葉子回歸故土。
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城區(qū)遠去,高聳的樓群遠去,重重山巒透過車窗,把滿目青蔥帶給擔架上的父親。父親費力地睜開眼,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游移。好一會兒,他轉過頭,沒牙的癟嘴一張一張,像是要說些什么。母親最懂父親,含淚湊近他的耳朵:“我們回家,回家!”
父親點點頭,喘了一口氣,又像是松了一口氣,重新閉上眼,一滴淚慢慢爬出眼角,靜靜地滾落在擔架上。
在父親心中,“歸根”幾乎是一種執(zhí)念。年輕時,他遠離故鄉(xiāng),去闖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年邁時,他已兒孫滿堂,事業(yè)也算是有成,便想到葉落歸根。父親退休之初就回到了故鄉(xiāng),牽頭編修馬屋族譜,一編數(shù)年。他領著一撥退休干部,日日在祠堂操勞,夏天搖一把蒲扇,冬天抱一個火籠,盡心盡責點校、編撰,雖然忙碌,但他的臉上常有笑容,他為自己能夠回報故鄉(xiāng)而欣慰。70歲后,老家鄉(xiāng)村的醫(yī)療條件已無法應對他多病的身體,他和母親不得不遷居到市區(qū),一住20年。20年間,本來粗線條的父親每每傷懷,他這片葉子,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回到故鄉(xiāng)的那棵大樹下?
52天前,父親突然心跳加速,氣喘不已,住進醫(yī)院,心、肺、腎三項主要臟器功能均瀕臨衰竭。可憐的父親,迅即陷入各類醫(yī)療器械的包圍,一次次病危,又一次次轉危為安。父親艱難地翕動著嘴唇,反復要求:“出院,回老家,回馬屋!”父親,預感到最后告別的時刻臨近了?故鄉(xiāng)的那棵大樹,就要擁抱這片歸根的葉子了?
然而,回鄉(xiāng)就意味著放棄,我們怎么忍心?我們以愛的名義一味地試圖延長父親的生命,卻沒有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他。面對他歸根的急切心情,我們曾是那么麻木!
歸根,哪里只是父親的執(zhí)念呢?馬屋建村于南宋,迄今已八百年。一代代族人有過多少游子,晚年哪一個不像父親那樣,期盼著葉落歸根?馬屋最著名的鄉(xiāng)賢、人稱都堂公的明代名宦馬馴,40多年間宦跡各地,曾主政四川、巡撫湖廣,擢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官居二品。那么風光的他,夢中縈回不去的,竟是老家春祭時的祠堂,“所烹豬血粥甚美”。他終于在66歲那年“乞骸骨”獲準,回到故里。
歸根,源于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帶來的對鄉(xiāng)土的依戀。“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狐死必首丘”……父親的執(zhí)念,馬屋族人的執(zhí)念,何嘗不是祖祖輩輩中國人鄉(xiāng)土情結的縮影?
擔架上的父親費力地睜著眼,眼神卻只有空洞。此刻,還留在他腦海中的也許只有故鄉(xiāng)的那棵大樹,大樹下他將安息的親親故土。
父親,故土近了,就在面前了,那棵大樹下層疊的葉片,好多已經(jīng)化成了春泥,那是你的兄弟姊妹、叔伯嬸嫂,你這片漂泊了半個多世紀的葉子,終于要在故鄉(xiāng)的大樹下歇息了,輕輕地,靜靜地,融入故土。
(作者:馬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