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荇
這個北城老浴池,端端的有三大員:跑堂,修腳,擦背。三個年紀不小的男人,把男浴室打理得極為熨帖。跑堂的,李老大。修腳的,王一刀。擦背的老劉,人稱劉一手。
今天要說的,是劉一手。老劉瘦單單的,個子不高,長端臉,門牙有點稀。走路挺腰挺刮的,什么時候看到他,都精神抖擻,氣色昂揚,全然不像奔七十的人。
老劉手藝精良。一看浴客,手下輕重緩急,就有數。前面浴客剛走,他舀起一盆熱水沖洗“背床”。毛巾抹一遍,再來一盆。后面的浴客接踵而至。客人躺上“背床”,老劉手巾一操,開擦。額頭,耳畔,腋窩,手指,手背,胯下,腳掌,腳背,腳丫,無所不至。
老劉高興起來,手不停地擦,嘴也不息地說,快板似的。“為你擦擦背,大富又大貴;為你擦擦腰,財寶往家挑。為你擦擦腿,生活更完美。”擦背后,總少不了一番捶背。老劉好像在表演,叮叮,咚咚,是弦樂的節奏。擦好了,他輕輕扶著浴客從“背床”上起身,口中念念有詞:“慢點,慢點。”
老規矩,這浴室每天中午開湯,老劉總是早早地來。新燒的水,水底燙,水面涼。他站在百十平方米的浴池中央,揮舞著兩臂,旋轉身子攪水均溫,如舞臺上的獨舞。夜里打烊,他幾乎都是最后一個走,放湯打掃,把偌大的浴池收拾干凈。
擦背,也有閑的時候。但老劉不閑,他當起了跑堂助理。浴客出池了,跑堂的忙不過來。“就到,就到!”老劉應聲而至,遞過熱乎乎的手巾把子,幫著續茶水。他手巾一疊,三敲三,肩,頸,背。
浴池也有沒人的時候,老劉就坐到大堂門口。干什么?候客。我一推開門,老劉便站起來,一臉笑。在一方塑料籃里,挑號牌。這號牌,有講究。衣柜設置,分上下兩層。上層的衣裳,隨手可取;下層取衣,要彎腰曲背。我胖,蹲下來有點吃力,老劉知道我的不便,選上層。哪個浴客要是沒帶足錢擦背,沒事。先擦,下次洗澡時帶來就是。老劉,活生生的一個老“暖男”。南北浴客,不少人就是奔他而來的。
這里有干擦、濕擦,有澡巾擦、毛巾擦,有鹽背、牛奶背、搓泥寶背,甚至還有中醫推拿。各式服務,老劉樣樣在行。浴客消費高,擦背的收入也就水漲船高。老劉本分,絕無推銷和兜售,從不慫恿浴客多花錢,隨客所需。他擦得最多的,還是普通背,就是資費最低的那種。
老劉服務周正、圓潤,那些抽煙的浴客,像拔茅針一樣,發煙給老劉。老劉左耳夾一支,右耳也夾,被戲謔為“雙槍師傅”。這些煙,他不獨吞,跑堂的,修腳的,乃至于浴客,皆分而享之。
擦背的,不止老劉一人。諸多浴客寧可板等,也不愿俯就其他師傅。老劉心里有數,手頭做多了,就故意上衛生間,或躲到大廳喝茶、抽煙,讓其他師傅攬些活。雖同處一池,大家對老劉都很感激、敬重。明面暗里,師傅們親如兄弟。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劉的師傅不幸中風,有好幾年了,老劉常去探望。他知道師傅喜歡吃五花肉、吃桃酥,每次去,這兩樣定然少不了。許多年前大哥當兵服役,是老劉賺錢砌了大房子。大哥退伍回鄉,二一添作五,均等分家,老劉甘心情愿。
多年來,我就喜歡在這老浴室洗澡。每次離開,渾身好像輕了幾斤。晚風吹拂,愜意飛揚。而只要老劉在,他總會對我說:“慢走,不送啊。”笑吟吟的,有點靦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