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姚文冬
八月底的一個清晨,天略微涼了,還飄著一層薄霧。因為起得早,腦子有點混沌,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夢幻感——才六點,我已趕到幾十里外的老家。走進小院,竟感到“陌生”。父親從濕漉漉的菜畦里抬起頭,臉上也掛著“陌生”,張了張嘴,竟沒發出聲音。母親從堂屋走出來,臉上也有一層“陌生”。當我把時令鮮貨放在門口,父親才說了句:“這么早?!”
就像我乍一走進這個夢幻的清晨有些不適——我極少在這個時段回家;父母也有些茫然——他們,應該好多年沒在清晨見過他們的兒子了。我們共同置身于一個“陌生時段”。
這些年,這種親情缺席的“陌生時段”還少嗎?
中年之后,我養成了?;乩霞铱赐改傅牧晳T,而且漸成規律——總在下午,日落之前;從不吃晚飯;放下東西、說幾句話,便完成任務似的返城。這個時段,父母呈現的是等待狀態——父親要么在院中侍弄菜地,要么在擺弄撲克;母親則盤膝坐著,像是專門在等我。我一進門,母親一準會說:“剛才還跟你爸說呢,今天你肯定回來。”仿佛她未卜先知。——其實,我回家的次數并不固定,有時一連幾天都去,有時一周一次,最長會隔半月二十天,但總是這個時段。
偶爾,也在別的時段回去過,卻極少見到這種等待狀態——有次是上午去,門鎖著;有次午后去,母親正午睡,父親不知去了哪里。
他們是因為我的習慣,養成了固守那個時段的習慣。若換成別的時段,我們相互“陌生”,就像這個清晨的臨時起意。
雖然心里總記掛他們,但我感覺,回家已成機械的慣性,仿佛是去完成一項任務。對父母來說,他們最怕錯過我回家——無論我幾天一回,還是一個月一回,他們都盡量不在那個時段缺席。
因此,我發覺我對他們的愛有些變味,每次帶回的禮物,更像是粉飾親情的“道具”,這“道具”替代了親情——有時,我本想回家,但因為沒有合適的禮物而放棄。如此,我仿佛成了一個來去匆匆的“快遞員”,而他們則成了接收快遞的人。
從二十歲離家,我久違了父母的日常。曾經熟悉的一切逐漸陌生。就拿這個秋日清晨來說,以前可是司空見慣的,我都是被母親在廚房弄出的響動、父親在院里的咳嗽喚醒。如今卻如夢如幻,成了一個“陌生時段”。除了日落前的那片刻時光,親情,已被類似的大片的“陌生時段”占領。
看過一則新聞,一位正處在事業頂峰的中年男人,決定辭職回老家,他并非掙足了錢回去養老,也不是父母老得需要人伺候——老人們還很強壯呢。他就是想,用自己的余生去陪伴父母的余生,讓自己的生活與父母的生活完全重合。
當時,覺得他有些矯情,只要能保障父母衣食無憂,又能?;丶铱纯?,有必要朝夕相處嗎?現在似乎明白了,他一定是感覺到,他與父母之間的“陌生時段”越來越多,日常的親情被排擠,精簡到了只有如我那樣的“快遞式”表達。每個人都能見到年夜飯桌上的父母,但又有幾人能見到清晨六點的父母呢?
只有將那些割據的“陌生時段”統一,親情才會完整吧。
那天,我破例與父母共進早餐。母親熬了暖胃的稀粥,佐餐的是韭菜炒雞蛋、油炸花生,她問我還想吃啥?我說想吃豆腐,南街做豆腐的老王,還天天來門口叫賣嗎?母親笑著說:“傻孩子,老王要是還活著,都一百多歲了。”
我鼻子一酸,卻并非因為老王已經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