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清
父親小時候住的房子什么樣子,我沒有看過,至今還記得奶奶在世時講過的一件事。民國二十八年,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奶奶帶著幾個孩子蜷臥在草鋪上,難以入眠,忽然聽到草屋的門被人踢開。來人點著油燈,互相說些黑話,嘴里發出一陣嚼咽的聲響。秋風擠進墻縫,冷雨滴在床鋪上的凄楚,掩蓋了奶奶和孩子們的喘息聲。
深夜,那些人不知又去了哪里。后來聽說,那是一窩賊,那夜路過我家歇腳,將奶奶剛烙的、一家人還沒舍得吃,掛在二梁吊鉤上的一籃子豌豆餅和一壇子發酵得鮮香的蟹醬吃得精光。可見,父親小時候住的房子,既不能遮風擋雨,也不能防御賊人的侵入。
我最初記得的父親的房子是三間堂(北)屋,兩間西屋,左向的橫折結構,背風朝陽。房子的墻是采來長滿蘆葦根的土垡砌的,松木制成的山梁。上梁那天,鞭炮“噼噼啪啪”地炸響,父親手提笆斗,站在腳手架上,先順著主梁滾面做的“元寶”,再一把一把抓住點上紅點的饅頭,抓硬幣,撒向仰望他的一簇簇目光。高高的屋梁之下,人們或手接,或彎腰,搶饅頭,搶喜錢。
大家將蘆葦屋笆拉到梁上,大師傅將其仔細扣牢,一把一把接過小工傳遞上來的柴子,解開茅草扎繩,順著屋檐,一層一層展開,等前屋檐后屋檐鋪齊,師傅將屋面一板一板地拍平、拍實,小工再將爛泥一锨一锨精準地扔到站在腳手架上二師傅的锨里,二師傅再傳給大師傅,壓屋脊、山脊。
再次燃響的鞭炮聲里,父親擺上四桌酒席,慶祝新房子落成,感謝左鄰右舍的幫忙。之后,父親用土驢車從田里推來虛土,圍成圈堆,澆上水泡透,撒進麥糠,帶著我們赤腳上去反復地踩。等那堆泥被踩得爛熟,父親用其將新房子里外抹得光滑溜溜。還是用蘆葦做笆,將三間房子間開,配上板門,裝上門閂和釕铞。
1970年鬧水災,許多人家的房子被洪水沖毀,我家的西屋也在洶涌的洪水中倒塌,堂屋局部受損。洪水退去,面對滿目瘡痍,父親一邊帶領鹽場職工恢復生產,一邊帶著母親和我們蓋房子。父親年輕時就有腰痛的毛病,本來就很消瘦的他,那時面容更加憔悴。我常常看到父親站在逐級升高的腳手架上,左手掐腰,用右手抹泥、壘磚墻。
那時,我家和鄉親們的房子處在舊鹽灘淡化后長出的蘆葦、蒿草灘的中央,房子周圍還有過去八卦鹽灘留下的跑水渠道和鹽鹵塘子的痕跡。鄉親主要指望收割蘆葦、雜草換些微薄的收入度日。后來,父親決心效仿周邊的國營鹽場,改草灘為新鹽場。不到一年的時間,第一份鹽灘產出了白花花的淮鹽。
鄉親從鹽中嘗到了甜頭,父親也有了信心,他要將鹽場建得最大化,包括我家在內,家家戶戶的老房子要動遷到運鹽河邊。父親要求大家建瓦房,他自己也要建瓦房。三間堂屋建好后,建三間西屋時,只用少部分的石料砌墻裙,墻體的上半部分,用從工地撿來的小青磚壘砌,用四爹家翻新房子拆下來的舊瓦苫屋面。那樣建房,就像小鳥砌窩。父親把新房子的窗戶開得大大的,人在屋中,能夠望到外面的運鹽河和鹽灘。再后來,又利用平時撿拾的材料,建了三間東屋,將原在西屋里的廚房移到東屋,在西屋與東屋南墻之間拉起一道圍墻,我們就住在了三合院中。三合院,是父親理想中的居家環境,他總是帶著笑容進出家門。和父親小時候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那群人,經常聚集在我家三合院的堂屋,談論他們新改鹽灘的那些事。
三合院,是我們溫馨的家,弟兄姊妹仿佛是戀巢的小鳥,清晨飛出去,晚上總要飛回來。曾經的日子還在眼前:晚飯后,我們趴在西屋的小桌上專心地寫作業。奶奶在東屋默默地忙她永遠都熱愛的家務。母親一有空,就在院子里和家前屋后栽樹、種菜。而父親,常常將疲勞的肩頭靠在床頭,大聲閱讀《中國共產黨章程》。
那些從舊鹽灘上撿來砌在三合院墻上的青磚,陰雨天吸水,晴天,就會長出毛茸茸的鹽硝。日月催人老,也為父親的房子鍍上了些許滄桑。父親和母親從鹽場崗位上退下來后,那班老一輩創業者們還經常前來三合院,談論關于鹽灘的永恒話題。有一年,父親竟然花了比建院時還多幾倍的財力,冒著酷暑,將三合院又進行了一次大修。我們多次勸說父親母親進城住,告別那老屋。父親說,主要是舍不得門前的鹽河,離不開院后的鹽灘。那時,我才理解,父親對三合院的愛多么深沉!
新世紀伊始,開發沿海的號角猶如天邊滾過的春雷。發展需要空間,父親帶著母親,依依惜別親手建設的家園。政府為他們開辟了安置新區,建造了樓房。父親卻選擇了門前有爿土,植有木香花的庭院。這樣的房子,是父親為我和三弟成家立業所建,也是一個三合院,他有言在先,房子只讓我們居住,產權歸他。后來,在父親母親住進新三合院之前,我有能力買房子了,在我喬遷時,父親讓三弟出錢買下他的新三合院。再后來,三弟也有能力買房子了,父親又自掏腰包,從三弟手上買下了他的新三合院。
再大的買賣,父親心算比會計用算盤算得都快,甚至比電子計算器算得還快。他有這樣的本領,首先是他的天賦好,再就是,舊社會他隨奶奶走市場謀生,以及后來做領導的磨礪。那幾年,他將安置房出租,收入了可觀的私房錢。終于有一天,父親說,收不動租金了,貼不動春聯了,他指派我將安置房賣了。
面對一大筆款項,不管你是干部還是平民,不管你是工薪階層還是大款,“六一六十一”,每個兒女家分給十一萬元,余下的零頭,父親自己存銀行玩。
每到春四月,溫柔的陽光照在潔白的木香花上,又透過花隙,落在父親母親的臉龐上,那甜馨,彌漫到了房子里,升華到天空……父親八十大壽暖壽活動是在新三合院舉辦的。那天,他和母親端莊地坐在中堂,背倚壽聯、壽燭,背倚高高堆起的壽面、壽桃,面前放著一個大紅的箱子,里面裝滿了喜錢。二位老人的白發間,皺紋里,目光中都是慈祥。通紅的夕陽剛剛告別小鎮,連綿不絕的鞭炮響徹云霄,壯觀的“八大壽彩炮”在父親房子的天空盡情地怒放……晚輩們紛紛跪倒在老壽星面前,將手伸進紅箱子,衷心祝愿二位老人家“壽比南山松不老,福如東海水長流!”
2019年,父親居住的鎮子拆遷,他的新三合院也要退出歷史舞臺,已近米壽的父親和母親商量,不要房子了。兒孫們說,那怎么行!建議他倆買一套別墅安度晚年。父親的表情就像一尊雕塑,堅決地說:“不用了!”之后,他將拆遷補償款再一次平均分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