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拙著《北大與時間之外》在“人有命運,書也有命運”的標題下,寫到我中學時代三本魂牽夢縈的書:《鏡花緣》《普希金文集》《復仇的火焰》。
之所以魂牽夢縈,除了書的內容,還在于圍繞書展開的故事。事實證明,故事往往比情節更難遺忘。
《鏡花緣》是利用午休在書店站著看的,其如饑似渴、有驚無險的“啃食”過程,使我留住了那兩位善解人意的營業員,以及那一份自由閱讀的空氣,那一坨凝固在時間之外的時間。
《普希金文集》是在打工掙錢成了泡影,然后監守自盜變賣家藏的兩把銅幣才買到手的,從此山南海北伴隨著我,至今猶屹立在我的書架上。
《復仇的火焰》是拿在南京買的《天山牧歌》和前座女生交換的,若干年后在長沙轉贈他人時遭意外攔截,從而念茲在茲,耿耿于懷。晚來豁然,確信該書“并沒有離我而去,即使后來被人當廢紙賣了,被扔進爐膛燒了,也依然與我朝夕相處”“它的靈魂,已在我的書架上安家,誰攆都不走”。
此外,還有一本書,一冊薄薄的詩集,是我最早接觸的西方敘事長詩,影響更深、更遠,堪謂銘心刻骨,“剪不斷,理還亂”“抽刀斷水水更流”。
但是,惱人的但是,到我寫作《北大與時間之外》時,那書名、作者名、譯者名以及男女主角的姓名,俱被時光收割機收走了,成了“四無”之書。
書雖然無名,它的故事情節卻始終盤踞在我記憶的舞臺。根據晚年的追溯,那梗概是這樣的:在遙遠而又遙遠的北美大陸東北角,有一處為原始森林環繞的海灣。海灣旁聚居著一批法國移民,他們遠離塵囂,過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生活。
主角是一對陽光燦爛的少男少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一天,在天父垂愛、村民祝福的歡樂頌中,他們正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偏偏在這節骨眼上,風云突變。他們在歐洲老家的世仇、一支英國人的軍隊開了進來。英國佬對當地實行全面占領,宣布村民淪為囚犯。隨之而來的懲罰是,將他們統統逐出家園,分散流放到英國南方的殖民地。這對新婚夫婦就此被生生拆散,流落到新大陸廣袤而蠻荒的腹地。爾后,雙方展開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苦苦尋找。時而天涯海角,望眼欲穿。時而擦肩而過,事與愿違。歲月無窮窮歲月,轉眼,兩人由少年步入了壯年,由壯年又邁入了老年。一天,上帝安排兩人會面。妻子的身份是修女,在一所濟貧院做臨終看護。丈夫是身染瘟疫的重癥患者,蜷縮臥榻,奄奄一息。剎那間,妻子認出了病危的丈夫,如遭雷殛,悲痛欲絕。丈夫也認出了妻子,他已衰弱得無法講話,僅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然后,將頭靠在妻子的懷里,安詳地閉上眼睛,永遠,永遠。
我承認,這出西洋版的孟姜女尋夫,戳中了我的淚腺。
孟姜女的千古一哭,哭倒了萬里長城。
這對藍眼睛的怨男癡女,哭倒的又是什么呢?
我說不出。說不出就留下回味,期待歲月慢慢把問號咀嚼成句號,或驚嘆號。
書看完了,也就放下了。確切說,書是從縣圖書館借的,看完歸還,再借別本,故事也就翻篇了。
然而不,接下來的中學歲月,我常常無端想起那畫面、那情節。
自我解釋,多半是因為其中的一幅插圖,一對新人和村民在果園里翩翩起舞,用的是我陌生的18世紀的原版素描,我好奇,臨摹過,反復多次。論起在大腦的刻痕,畫面感尤勝于故事。
升入大學,依然動輒想起。那是因為(一廂情愿地認為)譯者是大學生,姓李,曾就讀于北大西語系英文專業;而西語系的男生宿舍,和我所在的東語系同在四十齋。西語系有兩個留校的右派學生,負責樓道打掃,我甚至想過譯者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離開校園,步入社會,仍然時常想起——這就是文學的潤物細無聲了,我已在不知不覺中被那首長詩攝魂,盡管一路走來,逐漸丟失了它的書名、人名……然而,它的氣息還在,芳馨還在,足以令我“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譬如,2002年,我初次旅游美國,自駕行,從紐約赴波士頓途中,見一綠樹掩映的鄉村,村民在草地舉行派對。立刻停車,癡立一旁觀看。我明白,眼前之景,勾起了我對那首長詩以及那幅插圖的悵惘。又譬如,日常居家,晚飯后去公園散步,見舞迷們結伴喧闐,一個走神,又陷入了那九轉回腸的記憶漩渦。
一日——這是2021年9月——當那熟悉而又模糊的場景再一次閃現,自省,這未嘗不是一種暗示:少年歲月并沒有離場,仍在某個角落尾隨盯梢我。
套用一句現成的話,這就叫人書情未了。
于是上網搜索。網絡是個神奇的寶庫,大千世界的海量信息,幾乎應有盡有。但是,它需要關鍵詞,比如書名、作者、譯者,這就相當于開門的鑰匙。我掏不出鑰匙,搜索網站愛莫能助。
轉而求助一個北大跨系校友群,此間盡有博學鴻儒。遺憾,這種“四無”之書,縱然高手也一籌莫展。
燈下檢點,自覺行為孟浪,一個耄耋老人,發念尋找情竇初開時的讀物,豈非貽笑大方?
是夜,窗外雨聲潺潺。夢中,見一本《紅字》,打開,合上,打開,合上……醒,覺得蹊蹺,《紅字》是霍桑的小說,早年讀過,依稀記得是關于北美大陸新移民愛情的,與反對宗教壓迫有關,今夜怎么會想起它呢?我試著析夢:白日所思,是失落在時光長河的一份情緣,《紅字》或許和我要找的對象有關;之所以打開又合上,因為我已忘了具體內容,連一句也想不出,腦電波無法提供更多的幫助。
晨起,上網查霍桑,得知他與詩人朗費羅是大學同窗。
若有神啟,立即改查朗費羅,果然,其介紹中談到——
一天,霍桑偕一位牧師朋友與朗費羅共進晚餐。席間,那牧師說,他曾想說服霍桑,把他教區內一位夫人講的故事寫成小說,霍桑未予答應。
故事如下:早年,英國軍隊驅散阿喀第族人的時候,一位少女與她剛剛訂婚的愛人在動亂中走散。他們在流放中彼此尋找了許多年。最后,在一個醫院見了面。而此時,丈夫已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即將斷氣。
朗費羅被這個故事,特別是被女主人公的忠貞品格打動,他對霍桑說:“如果你不想用它來寫一篇小說,那么,就讓我用它來寫一首詩吧。”
朗費羅據此創作了舉世聞名的《伊凡吉琳》。
哈哈!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要找的,正是《伊凡吉琳》。
瞬間,仿佛大腦中某一根堵塞的血管突然疏通,與《伊凡吉琳》相關的往昔細節全部激活,我記起了上述故事載于書中的譯者后記,記起了朗費羅發表《伊凡吉琳》是在1847年、霍桑發表《紅字》是在1850年,記起了譯者……
卡殼。譯者姓李,李什么的,仍舊想不起來。此事不難,有了作者名、書名,按圖索驥,網上一搜即得:譯者叫李平漚,北大西語系學生,專業,并非我想當然的英語,而是法語。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難道《伊凡吉琳》是轉譯自法文?啊不,原來李平漚早期學過英文,二戰中曾出任入緬遠征軍英文翻譯。
慶幸!《伊凡吉琳》終于顯露真身,趕緊上網淘。百度顯示,在售的只有一本英文原版。中文版的呢,缺貨。
改請文友李輝出場,他年輕,熟悉網絡路徑。未久,李輝報告,成功淘得一本,1958年6月版的,賣家在南寧。
天哪!我讀《伊凡吉琳》,是在1958年深秋,那時輟學在家,孤寂中轉身撲向文學——予我慰藉的,多半就是這版本。這冊詩集自從落腳南寧,興許一直在等待,等待我發出殷切的召喚。
即刻下單。三天后,快遞送貨上門。封面蓋有圖章,為廣西某初級中學的藏書。
我沒有立刻展讀,而是凈手焚香,恭恭敬敬地插于書架。“天啊,想不到今生能再見面。”
人與書有緣,書也與人有緣。暌隔一個花甲,對我,重要的已非舊書重溫,而是它綰結著我對文學的初戀。凡初戀,都是玫瑰色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夙愿得遂,應該感謝誰呢?
感謝李輝,感謝網絡,是兩者幫我圓夢。另外,最要感謝的,是深藏不露的潛意識。
霍桑與朗費羅的軼事,我早先自然讀過,然而,影像被歲月的塵埃層層覆蓋,密不透風,進入徹底遺忘狀態。這次下決心尋找,潛意識在歲月的那頭伸出援手,把我導向霍桑,繼而引出朗費羅。
生活中,常常有一種直覺,未卜先知,臆則屢中,人們習慣把它歸結為神機妙算,竊以為是潛意識的握籌布畫。潛意識就像一位酣睡的朋友,當一個念頭執著得發燙、燃燒,它便會瞿然而醒,然后,用它特有的幻術為人們指點迷津。
潛意識是人自帶的電腦,而且比電腦更富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