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娟
兒時居住的小院,有竹籬笆,年年春天,都有打碗花柔韌的莖蔓在籬笆墻上搖曳。
不光是籬笆墻,田埂上,墑溝、麥田里,它都帶著一顆不斷向上的心,向著身邊的籬笆、蒿草、麥稈,向著高處攀登。疏密有致的綠葉間,不時冒出幾個毛筆樣花蕾,蘸一縷春風幾絲春雨,綻五裂花瓣,胭脂般的紅,墨一般從花瓣邊緣向里逐漸洇開,與花心流出的純白融合滲透,花瓣間淺淺的愈合線,恰到好處地分隔了顏色,凝脂般的“碗”便靈動起來,盛春風,盛雨露,盛陽光月光星光,“碗”約成一曲鄉村民謠。
別看打碗花在鄉村普通又常見,卻是從兩千多年前的《詩經》里走來的,只不過那時它叫“葍”。
《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舊姻,求爾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異。”一個遠嫁他鄉被丈夫遺棄的女子,獨自行走在生長著臭椿樹、羊蹄菜和打碗花的郊野,失魂落魄,愁苦悲戚。她不時彎腰采一把打碗花,那小小的碗盛不下她的淚水,她的無力無助和無奈,“啪”一聲,和她的心一起,裂了。心中的悲憤、傷痛,難與人言的委屈,和著苦澀的淚水,透過泛黃的紙頁,至今還讓人生出無限的同情、惆悵和遺憾。
叫“葍”的打碗花,還有許多名字,富秧、兔耳草、小旋花、走絲牡丹、面根藤、喇叭花、狗兒秧、苦蔓、老母豬草等等,象形會意,各不相同。我們一直都叫它打碗花。村里老人總是告誡小孩子,這種花不能摘了玩,容易打碗。
碗,在物資匱乏年代,是重要的生活用品,一只碗能用幾十年。大人小孩都很小心,一般是不會被打破的。有一次,姐姐拿著一摞碗,被絆了一下,她沒有本能地用手撐地,而是首先護著碗,胳膊肘和膝蓋著地,磕破了皮不管,還慶幸沒有打破碗。就是打破了,也不會扔。那時,村里經常有鋦鍋鋦碗的匠人出沒,就是大水缸破了,也能鋦得滴水不漏。那個年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收音機壞了,修;鋼筆壞了,修;衣服破了,補;鞋子破了,補。就是婚姻家庭出了問題,也是慢慢“修補”,繼續生活。很少像現在,一句性格不合,甚至連架都懶得吵一下,就能破裂,就能離婚。
記得兒時打豬草,打碗花是首選,因為不戳手,既不用刀割,也不用鏟子鏟,直接上手扯,一頓飯工夫,就能扯一籃子。就是扯斷的藤蔓冒出白漿,粘手上會變黑,有些刺撓,洗干凈就沒事了。剩下來的時間,我們也不閑著。折兩根柔軟的柳枝,采下開著粉粉嫩嫩花朵的打碗花藤蔓,交纏綰成一個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脖子上,比誰更美;挖打碗花細細長、白嫩嫩的根,擦干凈放嘴里嚼,里面含淀粉,有點清甜,還有點麻澀,不影響我們開心地吃;摘一朵打碗花,輕輕捏在手指間,用力一吹,在手指間轉起來,像個雜技演員;摘一朵插小辮梢上,快樂地轉圈,和蝴蝶一起輕舞飛揚……
回到家,連草連花切碎,拌上麥麩,豬吃得搖頭擺尾。就是人,糧食短缺時,也可以采它的嫩頭嫩葉洗凈切碎,摻點玉米面,放點鹽,做咸飯吃,也能充饑。只是人不能多吃,那點輕微的毒性雖不致命,卻會讓人浮腫。
除了能吃,打碗花還能入藥,有健脾益氣、促進消化、止痛的功效。根狀莖能治脾虛消化不良,月經不調,乳汁稀少;花能外用治牙疼。
關于打碗花的來歷,母親說,從前,后山山洞里有個妖怪,在洞口放個大碗,威脅村里人每天把好吃的送到碗里,不然就作法,讓地里不長莊稼。村里有個女孩,夜里做了個夢,夢中一位白胡子爺爺告訴她,只要把妖怪的碗打碎,魔法就失靈了。女孩一骨碌爬起來,到山洞口把碗摔在巖石上。摔碗聲驚動了妖怪,女孩被殺害了。第二天,洞口長出一株藤細葉薄的綠色植物,開粉白色的喇叭狀花朵,就像女孩生前穿的裙子。為了紀念那個善良勇敢的女孩,人們就把那花叫做打碗花了。
打碗花一直守望著村莊,守望著泥土,守望著鳥語花香。童年的麥田、夕陽,童年的游戲、伙伴,童年的懲惡揚善的故事,紛紛聚攏到一朵打碗花上,一點一點彌合我與家鄉,與大自然之間越來越深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