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的營盤 二老軍

孔灝

二營巷

浮生如寄

那鐘鼓樓以西的小巷

曾駐二營

駐二營之前或之后

當亦駐三五老兵

駐四七個團

駐八九個軍

而我是單兵

單兵無名

有名的是將軍

他們在轅門射戟

在城頭撫琴

在千里走單騎

在扎千千萬萬個草人

向天

借東風

停一停吧

山間溪水急

白云慢

錦屏山面有愧色

一生平凡

兀自心中不甘

二營巷早已沒有了二營

一三四五六七八九營

也都沒有

此時，此地，此空寂

此間如我者

俱是自以為遲到之人

只能給后來的柳色青青

留下

蒼涼的背影

此詩原載2022年《草堂》詩刊第六卷

著名戲曲理論家齊如山先生回憶說：曾長期與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言菊朋等人合作的京劇名丑王長林先生，一次到某王府演堂會戲，飾《空城計》中的老軍。那天的諸葛亮由王府中的票友飾演，不太會唱，嗓子也不行，臺上臺下都聽得非常難受。當他唱完“老軍們因何故紛紛議論”這一段后，王先生現場加了句道白說：“相爺，您這不是受罪嗎？您不會一邊歇歇去嗎？”臺下的王爺和觀眾們聽了，立刻哄堂大笑。要說，在那樣的年代中、那樣的府第里，一個“戲子”怎么敢在王爺面前瞎改戲詞呢？這，其實跟王長林先生的丑角身份有關。僅以京劇為例：一個戲曲班子雖有“生、旦、凈、末、丑”等多種行當，但卻是以“丑”為尊！正常情況下，戲班的班主都是唱“丑”行。一來，梨園行里拜的祖師爺是唐玄宗李隆基，此人酷愛唱戲，常常自己下場演丑角。因其身為皇帝要對觀眾有所避諱，只好在鼻梁上掛一塊白玉，以作遮擋。后來，就演化成丑角的丑臉臉譜。所以，這敬“丑”就是敬皇帝。二來，丑角往往是戲班的票房擔當。過去唱戲是下九流的行業，面對的最大市場是民間百姓，收入全靠觀眾捧場。生旦們唱得再好，有時沒人聽懂，倒是插科打諢的丑角，特別吸引觀眾。并且，丑角們還常常施展他們的伶牙俐齒來和觀眾互動，請他們打賞，這就更加保證了戲班的經濟來源。

要說這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丑角的身上體現得特別典型———任你各行各業，任你草根精英，你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總會被有些人看錯、看破、看得一錢不值，甚至，看成一個小丑！可是，這天下哪一個人，不是他父母眼中的寶貝、妻兒心中的尊者呢？就像那李隆基，臺上，是個只能博君一笑的小丑；臺下，卻是個保有四海的皇帝，是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情哥哥……要說，是臺上那個李隆基更真實？還是臺下那個李隆基更真實？也許，李隆基自己都說不清楚吧？由此可見，這丑角身上不僅有愛恨情仇的生活，更有虛實轉換的哲學。好比那《空城計》中的“二老軍”，研究京劇史的人都知道，曾有多少宗師級的名丑，飾演過這看似小丑一樣的微不足道的兩個小角色啊！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老海州人，我在老海州已經居住了整整五十四年。當我第一次看京劇《空城計》時，那戲單上的“二老軍”三個字，立刻讓我聯想到了二營巷。老海州人都知道：二營巷，因民國稅警總團之二營曾駐扎于此而得名。1932年上海“一二八”淞滬會戰時，稅警總團以國軍“獨立旅”的身份在國軍第十九路軍指揮下，參加了守衛龍華機場的戰斗，并一度奪回閘北火車站。淞滬協定簽訂后，其所部二營在海州整訓即駐扎于現在的鐘鼓樓西側一帶。如今，稅警總團二營早已黃鶴一去，只留下一個地名和經過改造的文化街區，陪伴著老海州人，笑迎著四方賓朋。如是，則這二營巷的名字和二營巷的歷史，也恍若兩個守城的老軍，守護著老海州的記憶如一座空城，似虛似實、亦虛亦實。這虛實里，有白云蒼狗的變幻，有人生如夢的感嘆。而空城之外，那人喊馬嘶的隊伍，是光陰。這光陰和司馬懿一樣，知道眼前的“空”，都曾經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實實在在的隊伍，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中永遠不會離去的二老軍，所以：只能，撤兵。

忽忽又想起，在諸多的三國戲中，其實還有一出“草船借箭”，若與“空城計”同時欣賞，或可對人生之虛實看得更加直觀。要說那“草船借箭”之虛與“空城計”之虛，均為故意示“實”以掩其“虛”，卻又有所不同：前者呈攻勢，佯作進攻以取敵方之箭；后者呈守勢，詐有埋伏以懾敵方之心。人生于世，一者物質、一者精神，或進或退，或攻或守，或虛或實，或悲或喜，種種三十六計、機關算盡之事，殊不知，都被這兩出戲寫了個清清楚楚、你知我知。

事實上，真實的諸葛亮并沒有擺過空城計，那“空城計”的故事本是羅貫中的藝術創作。按《三國志·蜀·諸葛亮傳》所載：街亭之戰時，蜀軍主帥是諸葛亮，魏軍主帥則是張郃。“（馬）謖違（諸葛）亮節度，舉動失宜，大為（張）郃所破”之后，諸葛亮只是“拔西縣千余家還于漢中”，并無“空城”可“計”。至于二老軍之事，那就更加子虛烏有了。倒是“草船借箭”，歷史上或確有其事，但主要人物卻又并非諸葛亮，而是孫權。曹魏郎中魚豢寫過一本專門講述三國時代魏國歷史的史書《魏略》，常被《三國志注》引用其內容以作注釋。《魏略》曰：“（孫）權乘大船來觀（曹）軍，公（曹操）使弓弩亂發，箭著其船，船偏重將覆，（孫）權因回船，復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還。”觀此場景，曹操慨然長嘆：“生子當如孫仲謀！”

歷史，就是這樣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是，二營巷，是真的！這地方，像你一生中所有曾經經歷過的地方一樣，作為你生命的一部分，會伴隨著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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