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敏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河流。這個比喻太通俗了,我們總是隨口這樣講講,并不能恰切地意識到其中壯闊又哀傷的行進感與終極意味。河流的最初發源,是雨水與地水的蓄積,原地打轉的旋渦,所遭逢的變道,與其他河流的匯聚或分散,多么像命運的組合變奏。而河水的湍急或平靜,深流與寬廣,又多么像命運所映射的面孔以及那背后無法訴說的生之況味……把取景器驟然拉近,對準長河中某一縷光線下的水草,水草間的紋格,紋格里的芥子須彌。
2018年秋,45歲的我,考入了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合辦的研究生班。何以如此年紀重回校園,稍微講一點前因。
我初中畢業后沒有念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蘇省郵電學校。我小時候念書還可以,中考時數學只扣了一分,總分是鹽城市第三,但當時的蘇北農家子弟,首選總是中專,老師也會誠懇地主張,女孩子嘛,到高中腦子就不行了,而郵電業那時是“鐵飯碗”,又能一下子解決城市戶口。初三畢業的暑假,家里請老師們來一起慶賀,我卻賭氣躲在蚊帳里,死活不肯出去謝師,覺得他們所吃喝掉的,正是我的遠大前程。四年后我郵校畢業,18歲就開始工作,但總覺得自己先天不足,在知識結構與思維模式上有著不可彌補的缺陷。
故而,剛在郵局工作的那幾年,我把所有的熱情和時間全都用在代償性和自主色彩的再教育上,一路讀了兩個大專,又讀了一個本科,加在一起四十多門課。那時的補習班統統是晚上授課,以方便我們這樣的青工與小職員。夜色降臨,大家從各個角落匆匆奔襲而來,南師大的階梯大教室總坐得滿滿當當。散發消毒水味道的護士,衣服上帶編號的車工,用記賬本抄筆記的小出納,大家懷著樸素的“奮斗”感,抵抗著勞作一天之后的疲勞,相互不太交流,下課即散——因此可以想見,2018年有了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合作辦學的這個機會,我是怎么樣躍然又熾烈,似乎半輩子的禱祝都有了應許:終于,我可以有“我的大學”了。
這個合作班其實是一個老模式的接續,最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兩家就聯合招收文學創作專業(掛靠文藝學)的碩士研究生班,主要面向寫作者,當時招收的學員中有莫言、余華、劉震云、遲子建、畢淑敏等。他們那一輩,已成佳話乃至傳奇,相形之下,我們實在都只是小兵拉子,年紀卻都不小,以我們班(2021屆)為例,有一小半都在40歲上下,實在是老學生了。
開學之初,我們借著英文課上自我介紹的機會,用20%的結巴英文加80%的中文一吐心跡,果然,大家的心思庶幾相近,對“上學”一事,皆有著得償心愿的感慨。為上這個班,有的連考兩年,有的不管不顧辭掉工作,有的丟下升學考試的孩子。然而,都是值得的。不僅北師大的師資與課程向我們全部敞開——如李山的中國文化史、方維規的文化思潮研究,更不要講“親老師”張清華、張檸、張莉在各自專擅領域的專業課程,還有賈平凹、李敬澤、邱華棟、李洱、祝勇、周曉楓、徐則臣等著名作家的文學課,皆十分結實飽滿。除了北師大的專業導師,魯院與北師大還為這個研究生班延請了一批名家名師擔任校外導師,如蘇童、格非、徐坤、歐陽江河、西川——我們就像被丟進米倉糧行的饑餓者一樣,真是來不及吃了!
我與黛安、林苑中等幾個學生的校外導師是格非老師。我們總是各自跑完當天的選修,再相約著奔往清華園,拐七拐八地,在濃郁搖擺的花香中,一路摸到勝因院21號,格非老師所在的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師生對面坐下,格非老師以他一貫的樣子,略微斜起腦袋,憂心忡忡似地,以書面語皺眉而談,“其實,弗洛伊德關于‘死亡本能’的理論非常重要……”
為了往返各處趕課跑課,咱們這幫子老學生可謂興致勃勃地披星戴月,地鐵、公交、單車、步行幾個模式無縫切換。男生會替女生多拎一程子的書,女生會在包里備一雙好走的便鞋。晚間回到老魯院宿舍樓,大家又會鐵人三項一樣,進入到閱讀與寫作的比拼環節。一頭卷發的舒輝波原來就是中文系高材生,是我們的學習委員,特別用功,把老師提及的書目盡可能地延伸閱讀。楊遙身為班長,一邊操心班務,一邊埋頭猛寫長篇。林東涵滿校園地跨專業加課蹭課,而且超脫地不圖學分。王海雪則對英語起了野心,趕課之余,邊啃面包邊啃英文……
這真的是一場戰爭,對面不是敵人,而是廣袤的、迷霧般的古今文學理論與中外經典原著,而這邊呢,除了弱小無助可憐的自己個兒,所幸還有耐受力極強的諸位導師、魯院強大而溫暖的后勤系統、作為過來人的擅長安撫的師兄師姐、跑前跑后遠程相助的學弟學妹、靈魂出竅也不忘互相打氣的同班同學……每篇論文的背后,都是精彩而疼痛的九九八十一難。
聽了一學年的各種課程下來,再加上那階段的閱讀,以及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非虛構寫作與小說寫作“花開兩朵”的灼灼盛況,總之最終冒到我腦子里的論文方向,是想寫寫這兩種文體的“關系”。開題報告是張莉教授主持的,她有一種明辨秋毫的敏感,又兼大刀闊斧般的氣勢,而張檸、趙勇、黃開發、西川等幾位老師,或婉轉或銳利,總之同學們各自拖著一團巨大的亂麻上去,最后都能被三下兩下地斬劈成型,理出大概的樣子。
電話指導中,已無法猜測到張清華導師眉毛與眼神的具體情況,只記得他慢悠悠地講一二三,結構啦,理論溯源啦,“詩性”的考察啦……中間一度十分苦悶。春節期間我集中發起總攻,相關資料在桌上地上堆得老高,我像坐在炸藥桶當中,一碰就著,全家人都被我連累著,過了一個只有緊張沒有活潑的年。
與論文所相伴相生的,還有另一個自選的“家庭作業”。我一直在盤算一個新長篇。這個長篇已考慮了好些年,小說主旨、整體故事線與主要人物都在肚子里,算是隨時可以開始,但總感到少點“什么”。
那段時間,張清華老師在課上多次跟我們提及張京媛主編的《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它以散松無羈的維度開辟了后來新歷史主義的研究面向,尤其是介紹了海登·懷特關于“歷史寫作主觀化”“修辭想象”等諸多觀念。最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關于手中猶豫了多年的長篇,我發現我找到了那個不知是啥的東西。
對,正是海登·懷特那些聽來非常“狡猾”的觀點——這聽起來都是討論歷史寫作、討論“非虛構寫作”的,但如果運用到小說里去呢?似可創造出一種擬真材料與偽裝文本的小小手段。于是就此心潮澎湃地胡思亂想起來。
在整個故事之外,我添加了一個“執筆者”視角,構成了一個煞有其事的非虛構敘事計劃,一方面,可以貌似十分嚴謹、結實地建構本書主人公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記式素材,而另一方面,這個執筆人的視角與立場,顯然也會隨著功利關系和主觀心態的變化,不斷地選擇、重組乃至解構那些素材,呈現出個人生命史的蜿蜒之道,以及時代對個體的重塑與延展——這就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但一直在找的那個“什么”呀。
開題報告之后,2019年11月,帶著虛構的執筆者謝老師,我輕輕推開主人公“有總”家的大門,室內的暖氣很快撲上我的眼鏡片,等了一會兒,我看到有總的臉,橫豎交錯的皺紋中閃動著晶瑩的老年之淚,等待太久,他的時間不多了……我的小說就從這里開始了,一年多的時間拿出初稿。
2021年6月初,我們全班論文答辯統統通過,大家額手慶賀,徐可院長在魯院為我們舉辦結業典禮,大家捧著鮮花在魯院的小院子里瘋狂互拍留影。此后是漫長的小說修改期,直至2022年4月《金色河流》付印出版,也算是我在魯院北師研究生班學習的一枚小小果實。
寫到這里,又要回到開頭的河流之喻了。相較于漫長寬廣的人生河流,魯院—北師的這三年,不論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相對有限的,但毫無疑問,這是帶有刻度與標識的一段河道,除了信息性或物質性的、眼力可見的收獲之外,它還會有著更大的隱形部分,那是大海之下的冰山,是群山的呼應與回響,是地殼深處的運動與后力,必將持久而溫和地參與到河流未來的方向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