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許冬林
一入夏,許多艷色的花兒都暫時歇了場,悄悄坐在枝頭的,是小朵小朵的白花兒。
初夏有茉莉。開著白花的茉莉。
茉莉最像少女,最具初戀氣質(zhì)。那些白色的花兒盛開時,悠悠散著淡雅的香味兒,一種我且盛開但不會驚擾葉子的意思。夏天嘛,綠才是主題。茉莉花瓣單薄,若是浮在杯子里,沒個三五朵,是鋪不滿杯口的。花期也短,一朵花再美,也只開一天。
茉莉開過,便是梔子開。梔子也是開白花的。
梔子花在鄉(xiāng)下是尋常物,童年時,我們那個臨水的村莊里,家家門前一棵。家家都有梔子花,所以家家的女兒初夏都有花戴。
梔子花比茉莉花開得要膽大些,直白率性些,有些鄉(xiāng)下小婦人的質(zhì)樸和熱情。那花有掌心大,重瓣的甚至有碗口大,一朵花的香氣能漲滿一間屋子,一棵花樹能香大半個村莊。所以,梔子花盛開的初夏,我的村莊仿佛被花香給抬升起來了,溶溶浮動。村莊醉醺醺的,鄉(xiāng)路也彎了腰,在花香與草木清氣里逶迤著,迎送勞作的鄉(xiāng)人和出門的學子。
有一回晚上,在巢湖邊的湖濱大道上開車,夜色幽深,路邊的樹木蘆葦幽深,心中莫名生起漂泊的孤寂。這時,忽聞得風里一縷梔子花香,不禁緩緩放慢車速,心兒也在花香里緩緩安妥。在我的習慣性思維里,有梔子花的地方,必有村莊,必有一戶戶安靜生活的人家,那人家也必有純潔好看的女兒……人世是這樣端然美好,尋常煙火也是可親可敬的。
早先,我們小鎮(zhèn)的江堤腳下,還有成片成片的荷塘,塘里白荷花居多,覆蓋了茫茫的水面。也有紅荷花,艷艷的,像個小妖精,遠遠搖曳在塘邊的蒲草和蘆葦叢里。童年時,我喜歡和家住塘邊的同桌琴去采紅荷,紅荷耀眼,總有些鼓蕩人心。我們采紅荷,大人們也不責備,他們說紅荷是野荷,對之不屑。
白荷自然不可隨意去采,因為那是家養(yǎng)的荷花。
鄉(xiāng)人厚愛并呵護白荷。以至我們站在塘邊,遠看白荷,無端覺得有隆重的事要發(fā)生。白荷令人覺得純潔矜持自有其深遠的意義。
冬天,抽干荷塘的水,鄉(xiāng)人去挖藕。在白花花的冬陽下,許多人赤了腳去踩,去尋最粗最長的藕。那是白荷花身下結(jié)出的白藕。
春暮天,父親在門后的長寧河里種菱。雖然只種了三四叢,但菱發(fā)得快。父親說,“六月六,發(fā)一間屋。”那能摘多少菱角啊,這童年里最清甜的水果。在我們的方言里,“六”和“屋”的韻母發(fā)音,都發(fā)“e”。 一棵菱,到了六月,可以在水面抽枝散葉地鋪出一間屋那么大的場面,這是一棵柔嫩纖弱的水生植物默默撐開的生命格局。
菱開白花。在初夏,白花出水,蛾子似的,比茉莉花還要小得多。仿佛不愿意讓人知道,它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