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陵]董改正
由灣村到龍王嘴最好走的是水路,樹老人一直守著這條路。早上過渡是他撐的篙,晚上回來必定還是他劃的槳。正月打工出門是他接的行李,臘月回家必定還是他遞的行李。小囡囡滿月回家媽媽抱著她坐的船,小囡囡懷著小小囡囡去龍王嘴醫院生產,坐的也還是他的船。他一直就在這條河上。
他在船上究竟待了多久了,村里最老的德馨叔也只能說個大概:“嗯,他的鸕鶿換了五代了!不錯,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長得好,干凈,身上沒有一滴泥點子,坐在場門口修手表,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去做渡公了……”
樹老人的鸕鶿我見過。三十年前我出門讀書坐船時,兩只鸕鶿蹲在烏篷頂上,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云,一會兒看我,一會兒什么都不看,閉目,就像無人坐船時的樹老人。無人坐船時,水拍著小船,他們一起晃悠著,水里面,三只鸕鶿的影子,像莫奈的畫。
“樹爺,這鸕鶿能活多久?”
槳聲遲疑了一下,兩排細浪像兩條雪亮的麻花辮,拖在船側。一只鸕鶿箭一般扎入白花花的水中,瞬即叼上一條魚。它撲騰翅膀飛回原處,再轉身如原來一般蹲好,眼見著嗉子一陣蠕動,優美的曲線動態地律動著,片刻之間魚便咽下了。
“十年吧,也有八年的,也有五年的,就像人一樣,有長有短,很難說得清。”
“你沒給它們帶環套嗎?那你養它們做什么呢?”
兩只鸕鶿交頸低語,耳鬢廝磨,風吹動著它們灰青的羽毛,它們一起瞇起了眼睛。“一定要有什么用處嗎?”嘩嘩,嘩嘩,水花向后,船卻向前,流水一直向東。
這么說著,十年過去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我因事回鄉,想從水路走。渡船還在,隨波輕漾,不見了樹老人,破敗的烏篷上,蹲著一只鸕鶿。
公路修得比楓河的水面還要平展,小車可以一直開到門口,就像船一樣泊在門前。村里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很多人搬到了城里住。樹老人守了半年,只有兩個人過渡,一個是傻孩子蓮生,一個是患了老年癡呆癥的德馨爺。他們還活在過去的時間里。后來楓河承包出去,承包人笑瞇瞇地找到樹老人,讓他給鸕鶿套上環套,給來玩的游客拍照,表演捉魚。樹老人看了看承包人,帶著鸕鶿離開了渡口,據說去了遙遠的洞庭。
“那這只鸕鶿呢?”“誰知道呢?也許是它記得路,自己回來了。”“那樹爺呢?要是活著他快100歲了吧,他有兒女嗎?”“一輩子沒結婚呢。聽德馨爺說,有個姑娘從姑蘇來,懷里抱著兩只鸕鶿。后來與樹爺好過。不知道怎么地,姑娘被家人接走了,鸕鶿到他手里了。他就做了渡公了。”
“是真的?”
“誰知道呢?德馨爺都分不清兒子和孫子了。他的話,只能當故事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