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江蘇作家》在每期的封二上,有一個欄目,叫“作家自畫像”,江蘇許多名作家都在該欄目里亮相。今年年初,編輯約我也自畫一張。我的繪畫基本功約等于零,怎敢在江蘇作協會員人手一本的《江蘇作家》上獻丑呢?但編輯的美意我又不能拒絕,只好看看已經發表出來的那些自畫像,有的水平很高,一看就是有扎實的美學功底,有的也是隨便涂鴉,根本不像作家本人,特別是南京作家顧前那一幅,若不是有他自己簽名,沒有人會說是顧前。我心里有底了,便找來一張白紙,對著鏡子涂了一張。感覺還行,只是涂改的痕跡較多,畫面顯得臟了些。又涂一張,滿意了,就拍了照片微信發了過去,又把原稿也寄給了編輯部。沒想到收到了一致的好評,胡競舟說:“非常好,包括紙張的皺折。”黃雪蕻說畫出了我的神韻,又說:“這很重要呢。”我本以為會在第二期或第三期登出來的,沒想到趕在了第一期,還配了我手寫的一段創作感想:“文學就是‘自畫像’,各種‘自畫像’,所注入的,都是自己的情感。”我便把雜志和封二拍了照片,發在了朋友圈里。立即引來很多人圍觀,李驚濤說:“自畫像很傳神。”劉仁前說:“還是比較寫實的。”西樓說:“畫得還真像。”陸大雁用一句“靈咯”來表示喜歡。
巧合的是,這一期的《江蘇作家》上,還發表評論家李驚濤寫我的小說《自畫像》的評論,題目叫《當今文化生態的疼痛隱喻———評陳武中篇小說〈自畫像〉》。關于《自畫像》這篇小說,原發《十月》雜志今年第一期,由王蒙題簽的《中國當代文學選本》在第一時間選發了這篇小說。編輯在推薦語里對這篇小說也作了肯定。《作品與爭鳴》也于今年第三期予以轉發。李驚濤評論我《自畫像》的文章,和我的自畫像同時在雜志上發表,是不是編輯有意為之呢?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個“巧合”還是讓我非常欣喜的。李驚濤在這篇評論中,有一段關于自畫像的評論:
就“自畫像”這個概念的所指與能指而言,都脫不開自己畫自己。翁格格一點不吃力地報出了梵高那么多的自畫像,都是畫家畫自己。他畫了那么多的自己,要么是不同時期的自己,要么是同一時期不同境遇下的自己,因此沒有一幅“自畫像”是完全相同的。但是陳武《自畫像》中關于“畫家村”的許多描述,卻必定出乎歷史深處梵高的意料。而時間的吊詭之處在于,“畫家村”里那些梵高的“自畫像”,都不是他自己畫自己。那些貌似一模一樣的梵高“自畫像”,可以被“陳大快”流水線作業一般一天十幅地批量復制出來(胡俊甚至可以同時畫五幅梵高的《咖啡館》)。這不是簡單的諷刺,而是時代所制造的文化生態中的黑色幽默。陳武筆下的《自畫像》,一個隱喻,幾個意思?一方面,是作家不無憂慮地在為當今文化生態中某些“油膩”現象做“自畫像”,為藝術界的亂象做“自畫像”;另一方面,也是他充滿善意地為尚存希望的藝術界做“自畫像”,為未來可能出現的藝術界清流做“自畫像”———這里的藝術界,當然也包括小說藝術界。
關于這篇小說寫作的初衷,也并非不是李驚濤所說的那樣,但他的分析,還是直白地點破了那點可憐的遮羞布。無獨有偶,《作品與爭鳴》繼轉發了小說之后,又在今年第六期發表了安徽大學教授疏延祥先生寫我的《自畫像》的評論,題目叫《“新人”形象與“后喻文化”的生動范本———簡評陳武中篇小說〈自畫像〉》。這篇小說能夠受到如此多的關注,是不是這個篇名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品評別人很容易,一旦觸及自己,評價自己,給自己畫像,就難免失之偏頗了。有了這樣的想法,為了警醒自己,我就多要了一份《江蘇作家》,把封二裁下來,裝框掛到了我的書房墻上。
其實,我的書房里還有一張“自畫像”,是著名版畫家曹鳴鳳專門為我刻制的。曹鳴鳳的版畫作品吸納了西畫的特點,打破了原有的黑白版畫傳統,并注入了自己的創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參加過多次全國美展并多次獲得國內大獎。說別人的版畫作品是“自畫像”,未免過于牽強。但大概因為,這幅作品先是來自一幅照片。這幅照片當然也是曹鳴鳳為我拍的。有一次,我和她在朋友殷開龍的工作室巧遇,在喝茶、閑聊時,她抓拍了一張我的照片,是一幅大特寫。這張照片我很喜歡,角度、光線都很好,神態也是我喜歡的樣子。不知聽誰說過,每個人拍照,都有一個黃金角度,拍出來的照片,會比別的角度要高光好幾倍。曹鳴鳳給我找的這個角度,證實了此言并非虛妄。不久之后,曹鳴鳳就給我送來了一幅版畫,正是以我那張照片為基礎創作的。這是一幅超大的版畫,寬六十五厘米,高五十五厘米,版畫線條蒼勁有力,把我平時的神態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出來。后來,我在拍照時,多次選擇了這個角度,特別是南京作家周偉為我拍的一張照片,簡直和這幅版畫一模一樣,我在很多自己的著作上和雜志上都選用這了張照片。所以說,我是把這張照片當作我的“自畫像”的,相對的,這幅版畫也便是我的“自畫像”了。
我在小說《自畫像》里,借翁格格的口氣說到梵高的自畫像:“叫《自畫像》的有很多幅,《耳朵纏繃帶叼煙斗的自畫像》《獻給保羅·高更的自畫像》《戴草帽的自畫像》《畫家的自畫像》……這一幅就叫《自畫像》,最經典,被臨摹最多。”所以,我有時候會想,梵高畫那么多幅的自畫像,并非是在畫自己的外表。他太知道自己的外表了,沒有什么可炫耀的。他的自畫像,是在畫靈魂,不同時期的靈魂。同樣借翁格格的話進一步說道:“……畫室一直在畫文森特·梵高的作品,而且是一種低質量的臨摹,卻讓我有點、十分、特別地失望。梵高不是那么好畫的。梵高一生都沉溺在對藝術的追求中,他有著巨大的、無法平息的、怪異的激情,有著獨一無二的執著,非常人能夠理解的固執。‘我是個狂人!’這是梵高向世界發布的決不妥協的宣誓,他的內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有一團持久噴薄、熊熊燃燒、無法熄滅的火焰。不論是在津德爾特的河灘上捉夜蟲、搜集畫冊、傳播思想,還是挑燈夜讀,孜孜不倦地沉湎于莎士比亞和巴爾扎克等大師的世界中,都讓人倍生崇敬。而且,不僅是畫畫,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全身心地投入。所以說,不了解梵高,不走進梵高的內心,不了解他所處的世界和當時的環境,畫出來的梵高,連皮毛都不是,就算是高級的模仿,很像,太像,十分像,也不過是像而已,缺少畫意,缺少生命,缺少歷史的沉淀,也沒有傳承,充其量不過是一幅復制品,一幅紀念品,僅此而已。”這恐怕也是我孜孜以求的創作觀吧。從這個角度上講,沒有一個人的自畫像能畫出真實的自己。
現在,我的兩幅“自畫像”都掛在我的書房里,他們就像鏡子一樣,我天天看著他,他也天天看著我。我看著他是我,他也看著我是他。我不知道是不是鏡子里的我,鏡子里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