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龍
寫父親的文章,最經典的應該是朱自清的《背影》。一個已經20歲的兒子要坐火車從南京到北京,父親就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親自送到火車站,臨走了還要給兒子買點橘子帶上。可賣橘子的還在火車站的柵欄外邊,父親得穿過鐵路,爬上月臺,才能把橘子給買回來。就是父親去買橘子時,“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讓兒子落了淚。尤其是父親爬上月臺的瞬間,“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兒子看見了,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也許,兒子從看向父親的目光中,才發現父親突然老了,老到不是父親照顧兒子,而是兒子應該去照顧父親了。
父親看向兒子的目光又是什么樣的呢?我覺得最溫暖的父親的目光可以在杜甫《江村》中找到:“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對杜甫來說,流浪和忍饑挨餓是常態,他最悲慘的時刻是,終于從兵荒馬亂中趕回家,而小兒子剛剛餓死。杜甫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深深自責,覺得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而杜甫到了成都,有了自己的草堂,有了朋友的幫助,終于能過上安穩的生活了。這時候,再看看老妻,再看看稚子,他的目光里全是溫潤,全是歡喜,微軀此外更何求——還求什么呢?一顆父親的心就在清幽的江村里慢慢地放下了。
再看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也是在南方,在鄉下,只不過不是西南,而是東南,是說著吳音的地方。安靜祥和的村居生活里,三個兒子各自忙碌著,有各自的專注,各自的喜悅,勞動也變得純粹美好。辛棄疾用父親的目光望向孩子們,發現他們是那么可喜,那么可愛。當他用同樣溫潤的目光看向南方這片鄉野的時候,家的溫暖暫時抵消了國的蒼涼,他的心漸漸放平了。
還要說到一位父親,出自楊萬里的《插秧歌》:“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小兒拔出秧苗,父親把秧苗拋給母親,母親給到大兒子再插下秧苗,母親喊要吃早飯了,可父親低著頭、彎著腰不回答,只是說,秧苗剛插下去,你要照管好小鵝小鴨,不要把秧苗給踩壞了。父親心里裝的全是農事,全是責任,早飯可以不吃,但事情一點不能耽誤。
父親是山,山是可以依靠的。《詩經》中的《蓼莪》一詩,應該是歌頌父親母親最古老的贊歌了。詩中反復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父母的恩德是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撫我畜我,長我育我”,沒有父母就沒有依靠。“無父何怙,無母何恃”,不僅沒有依靠,恐怕心也空了。
當父親不在了,墓地和故園就成了永遠的念想。蘇東坡的《送賈訥倅眉》,讀來總想落淚。“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父老得書知我在,小軒臨水為君開。試看一一龍蛇活,更聽蕭蕭風雨哀。便與甘棠同不剪,蒼髯白甲待歸來。”好朋友賈訥要去他的老家眉山做官,蘇東坡送他,并寫了這首詩。當年蘇東坡的父親去世,蘇東坡扶棺回眉山老家,并圍著墓地種下了大片的青松。他自己的人生,也像是失去了依靠,從此開始了充滿磨難的天涯行旅。也是自此之后,他再也沒能回到故園。他托賈訥給故鄉的父老們帶封信表達問候,而鄉親們也把臨水的軒窗開著,等待著蘇東坡的歸來。當年栽的青松已經曲曲折折長成大樹,他自己也想著等到滿頭白發的時候,再來看看這大片的青松。
突然就想起了海子的詩《亞洲銅》,“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