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捷
中大樓是一個三面開門的古典建筑,坐落在我的母校南京師范大學隨園校區的西山山麓。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一個春天,我作為江蘇省中學生作文大賽的一名決賽選手,第一次走進這棟中西合璧風格的大樓,參天的大樹合抱著、掩映著她的滄桑姿容。我拾著數十臺階而上,走進了一間階梯教室,在這里寫出了在大賽中奪魁的散文《門》。
呵,中大樓,一直是這所百廿學府的中文系所在地,這里匯聚著時代的人文夢想:吳貽芳、陳鶴琴、高覺敷、唐圭璋、孫望、吳調公、吳奔星、徐復……在中大樓求學的日子里,有一天我聽完一堂唐詩欣賞課,被詩仙李白的華麗文采打動,激動的心情不能平靜。是什么樣的水土里,升騰出這般巨星,其光輝一直閃耀于浩瀚時空,成就人類文明的不朽?
四川,他是我們四川人!一位四川籍同學,高聲地陳述著:“四川江油??!古書上多有記載的。”
古人也是考據推測,這個我不認同。另一位同學大聲駁斥道:“我更傾向于郭沫若先生所論證的‘碎葉’!”
一位身穿灰色布衣、個子不高卻很硬朗的先生過來插話:“我認為,李白出生在現在哈薩克斯坦境內的巴爾喀什湖附近,你們回去翻翻地圖,記住了,翻世界地圖。”
先生就是國內權威的李白研究專家、古文獻學教授郁賢皓先生。他用了大半輩子心血和智慧,把李白浩瀚如海的詩歌著述、深遠莫測的身世游歷,以年表的形式,準確地整理羅列出來。最后,這些資料為他相對準確地推斷出,李白的出生地,就在當時隸屬大唐疆土的美麗的巴爾喀什湖流域。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一位老畫家家里,欣賞他的私藏書畫。有一幅林散之先生的書法,引起了我的興趣。“西望瑤池”,我久久地研讀這四個字。我記得這是李白的好友詩圣杜甫的一句詩:“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老畫家說,他看過林老的好幾件含有瑤池內容的書法作品,也聽林老說過自己對瑤池的理解:說瑤池為西王母的降生地,隱含一種東方文化的西部情結,往虛處說,瑤池代表東方的夢想,代表生命旅程的目的地,它是美好的,遙遠的,難以到達的。在老畫家看來,以杜甫對李白的膜拜,他完全可能把李白的出生地幻化為瑤池,他認為瑤池就是巴爾喀什湖。
我的心中像劃過一道光,在那個煙霧繚繞的畫家斗室,林老的字,李白的出生地,杜甫的詩句,畫家自謂的胡思亂想,合成一道光,從我的心中劃過。從此,我特別喜歡書寫這四個字,每當我閑暇練習書法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寫“西望瑤池”。
李白的出生地是不是巴爾喀什湖,瑤池是不是巴爾喀什湖,我們都無法確定。有些答案,需要用情感去指示,甚至用人生、用生命去解題。
2000年夏天,我迎來了人生第一次向西遠行的機會。當時我在省委工作,得幸參加省長率領的代表團,訪問新疆,并看望遠離家鄉、在那里任職的二十多位江蘇援疆干部。我一路聽著省長介紹江蘇與新疆的淵源,介紹江蘇對口援疆的伊犁,她有著“塞上江南”的美譽,其名來自祖國唯一一條向西流淌的國際河流伊犁河。我的腦海中立即出現了一部文學著作的名字——王蒙的《在伊犁:淡灰色的眼珠》。這本薄薄的小書,記載了一個熱血作家、青年干部奔赴邊疆、融入民族生活的生動經歷,這樣的生活曾勾起我對未來、對人生之路浪漫的遐想。
進入伊犁的上空,飛機上一片驚呼。隔著窗口俯瞰,一束金色的絲帶,纏繞在西域大地上,那么飄逸,那么散漫,那么灑脫,那么華麗。
是夜,我們住在長滿百年老樹的伊犁賓館,在伊犁工作了幾年的援疆干部陳斌先生,也是一位文藝愛好者,跟我暢談了一個晚上,關于文學,關于伊犁,關于林則徐、張之洞的伊犁事業與詩文,關于王蒙的十六年邊陲人生與散文。我送他出門時,他非常突兀地伸出雙臂,對著天空和樹林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2005年春天,我與我當年在中大樓里的同門師兄弟曙海聊天,我說我想寫一本關于西部情緣的書。曙海曾援藏三年,當他聽完我的寫作計劃后,搖頭了。
他說,僅有這些,說白了,是一點文學和他人情感里的伊犁,過于單薄!
他說,你的人生有多厚,你就有可能寫出多厚的書。
那一夜我失眠了。兩個月后,我看到了組織上的援疆動員令,我幾乎沒有深思熟慮,就寫了一份援疆申請報告。我說,作為一名年富力強的干部,我一直有一個愿望,就是到祖國邊疆去工作鍛煉幾年;作為一名作家,我想把自己人生的一段才情,賦予邊疆,抒寫伊犁。
這年夏天,我被組織選派,從江蘇派到新疆工作。我到達伊犁的第一個星期天,就來到伊犁河畔。北疆的母親河伊犁河,帶著祖國天山的雪融水,奔騰向西,一直流到了巴爾喀什湖。這條偉大的河流,造就了祖國西部壯闊的綠洲和她哺育出的源遠流長的文明,但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在祖國境內,另外三分之二在哈薩克斯坦境內。造成此種事實的是腐朽的清政府,1860年和1864年,沙俄利用軍事和外交恐嚇手段,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中俄北京條約》《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割據了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我國西部領土,44萬平方公里,包裹著一大半伊犁河,從祖國劃了出去。
我站在伊犁河畔,背倚祖國,望著河流沖積出的一馬平川,感慨萬千。如果李白的后人,通過郁教授的研究成果,弄清自己血脈的源頭,想在清明的時候祭奠先人,他們需要履行一大堆麻煩的出境手續。他們站在這里,一定會黯然神傷。
2008年6月,我隨同伊犁商貿代表團赴哈薩克斯坦,參加中亞經貿國際洽談會。車子過境后,伊犁河變得更加壯闊洶涌。幾十公里大漠戈壁過后,河水的滔滔,把流域澆灌得一片蔥蘢。難怪有人說,伊犁河所到之處,一片西域錦繡江南。
從阿拉木圖飛往哈薩克斯坦新首都的途中,當飛機上的中國人發出驚嘆聲,紛紛把眼睛貼近窗口,向哈薩克斯坦遼闊的大地俯視的時候,一片如同仙境、飄浮著薄霧的碧藍,靜靜地舒展在萬米之下。她的四周,是蒼茫的綠郁。
哦,偉大的李白,將漢語推向人類文明巔峰的仙人,仿佛依然就在這片碧藍、這片綠郁之中穿行。那一刻,我真的熱淚滾滾。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小時候牙牙學語,就從讀李白的詩開始。站在我身邊的維吾爾族干部庫爾班江也是這樣長大的。在王蒙被下放的伊寧縣巴彥岱民族鄉,我去看望民族小學的孩子們,他們表演的節目,就是朗讀李白的詩歌。在漢語言文學里長大,誰又不是李白的后人呢?
在中大樓里,我們的文學帶給我們的,究竟有多大意義,已經沒有用語言去陳述的必要。
如今,在這座飛檐翹角的中國古典建筑里,樓道的十字路口,屹立著魯迅先生的塑像。它是我的校友、著名雕塑家吳為山送給母校的一份厚禮。背對這座古式建筑,又有幾尊新塑造的教授雕像站在那里。他們是一代詞學大師唐圭璋、古典文學大師孫望、語言學大師徐復。他們嚴謹的治學態度與魯迅先生鋒芒畢露的姿勢,構成了中國文學追求真理的多維形態。
在遙遠的新疆,從20世紀30年代起,魯迅、茅盾等文學大師的作品就在各民族人民之間廣泛傳播。維吾爾族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托乎提·巴克,一生致力于推介魯迅等大師的作品,魯迅激活了維吾爾族知識分子心理深層的精神積淀,增進了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信任,創造彼此坦誠對話、共同促進知識繁榮和人類精神發展的話語空間。正如新疆學者姑麗娜爾·吾甫力所說,雖然民族不同、地域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但是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血脈是相通的。
越過魯迅的肩頭,我們的目光所及之處會更為博大和邈遠。
中大樓,三個門分別通向三組臺階、三個方向。走向北邊,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黃河;走向東邊,是紫金山,是遠方的海;走向南邊,還是海,海洋里有操著漢語的鄰居,以及一個被強行分隔的祖國的孩子。
當我作為一名長著毛茸茸胡須的翩翩少年,就讀在這棟大樓的時候,我并沒有過多地關注和依戀她。當我把自己的青春和才華融入西域之后,我對中大樓的感情和理解,逐漸改變。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我特意來到隨園,登上中文系大樓的臺階,踏著滿地黃葉,悵然自顧地拾級而上。那已經是我援疆凱旋幾年之后的事了。我走到臺階的最高處,差點跟一位先生撞個滿懷。抬頭一看,是我當年的文學導師何教授。我們都不約而同地站住,望著對方,有好一會兒,才彼此沖著對方笑了。
我說:“先生好,我路過,想起中大樓,非常想念,就進來看看。”
先生伸過一只拳,擂擂我的肩膀,說,先讀萬卷書,再行萬里路,很好啊。
那一刻,我再次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