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意成
一個美好的晚上,庶務官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懷著愉快的心情,坐在劇院里觀看演出,卻突如其來打了一個噴嚏。唾沫濺到了坐在前排的一位將軍的光頭和脖子上。庶務官為此道歉了六次,最后未能如愿得到將軍的諒解,反倒惹得將軍大怒。在憂郁和恐懼中,這位謙恭的庶務官竟至一命嗚呼。
小說家契訶夫用短短的篇幅刻畫了一個“小公務員之死”,小人物在權力面前的卑微怯懦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偉人之所以看起來偉大,只是因為我們在跪著”(馬克思語)。可憐的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和他的許多同類一樣,掉進了同一個陷阱:跪拜權力的人,也最容易為權力所吞噬。當然,他也必定和他的同類一樣,至死不會察知這一點。
此外,這個諷刺夸張的故事也讓人產生另一個合理推測:一個人眼里如果只有權力,他的靈魂一定缺少有趣的成分。庶務官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既是死于對權力的惶恐,同時也是死于他的無趣。
你能想象這位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是一個有趣的人嗎?很難。不然的話,一晚上的演出還分散不了他的注意力?一部輕歌劇的魅力還抵不上幾點唾沫星子的分量?小人物不敢得罪權貴,無非是懼怕受迫害,但如果只是一點隱憂,正常人會設法轉移自己的念頭。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如果腦子里還裝著其他事,生活里還有別的重要的事、好玩的事,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就會去做點別的什么,想點別的什么,用這“別的什么”來驅趕那幾點唾沫星子帶來的煩惱。但他沒有,他滿腦子裝的全是向將軍道歉、求得將軍寬宥這件事。所以,合理的推測是,這個人的腦子被這一種事情填滿了,除此之外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全都微不足道。腦子里除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其他“別的什么”都沒有,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人無趣的標志。
人們通常覺得,終生鉆研一門學問的人很無趣,因為他會過分專注于他的研究。但愛因斯坦除了專研物理,還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寫了很多物理學之外的好文章,關注過的事情比絕大多數人多得多;費曼同樣是公認的偉大的物理學家,同時也是人們公認的有趣的人,寫他的傳記,書名就是《別逗了,費曼先生》。科學家鉆研自己的題目,一輩子都在腦子里裝著這件“最重要的事”,但并不等于他們不關心別的事、沒有別的興趣愛好。所以,他們一樣可以是有趣的人。即便那些真的沒有其他興趣愛好,看上去很無趣的專業學者,試試去和他們聊天,只要涉及他的專業課題,八成變得能言善道,能用他的專業知識讓你大開眼界。
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能讓一個看起來沉悶的地質學家興致勃勃地跟你分享起侏羅紀恐龍的故事;一個滿腦子權謀術、馭人術的人能和你分享什么?權力的事情最宜秘而不宣,雖則權力本身是光亮誘人的,但是談論權力給人印象卻未免粗鄙。
或是因為權力這東西太珍稀而寶貴了,由不得一點走神,必須心無旁騖地盯緊它,必須不計其余地抓牢它或防備它,以至再沒有一絲余力關注其他的事、培養其他的興趣愛好?
人說人生之路萬千條,但權力之路則是攀爬一座金字塔,哪容你稍加松懈稍有閃失,遑論左顧右盼心有它屬?同理,跪拜權力的人也是在跪拜一座金字塔,面對每一塊巨石的壓力,俯伏在層層疊疊的陰影之下。一個時刻擔心泰山壓頂,時刻活在陰影里的人,哪有閑情關注其他有趣的事,哪里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無趣?
智者謂權力腐蝕人性。隱在深處的人性不易察覺。庶務官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的無趣則擺在那里,一望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