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王春鳴
我有個師兄,在我曾經教過書的那個小學里做校長。前幾天,他一定要帶我去小鎮上吃飯,是真正的吃飯,因為“新米上來了”。
飯店叫橋頭飯店,就在橋北鎮子邊上,橋南是大片稻田。簡陋門面里光頭的老板,做菜手藝很好:鹵豬頭肉、醬牛肉、韭菜春卷、鐵板文蛤、羊排湯、花椒啤酒煮大閘蟹、油浸帶魚、爆炒五花肉……豐盛而毫無章法地鋪滿了桌子,就像他店后面栽滿各種菜蔬的地。
這些都是鋪墊,等到最后,端上來一只磕了點邊的大白瓷碗,滿滿一碗白米飯。師兄指指說,這就是我請你吃的飯。中年人的晚餐幾乎已經不攝入碳水,在他的注視下,我盛情難卻地撥了兩筷子。一入口,趕緊又撥了幾筷子——難以描述的米香,清甜飽滿的口感,咀嚼的時候,齒頰亦是微微生津,在吃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菜之后,這清水和新米煮出來的一口飯,幾乎激出了我的眼淚。它們和超市里的大米有點不一樣,在日光燈下泛著瑩白的光,有的米粒上可見一絲青褐色的細線,大約是稻谷脫殼的口子。
師兄看我確實吃得香,松了一口氣,又狠狠心說:這是早稻,等我們家的幾畝薄田收獲了,我送一些給你。我們的米都是自家人吃的,所以不打藥水,不追求產量。師兄桃李滿天下,可是我羨慕的是,他能在暮春谷雨的時節栽種自己喜歡的黍稷稻粱,秋天霜降的時候,收獲一些干干凈凈的糧
食,并且分贈朋友。
過去的幾年,每周都要和家人離別,在南京和南通的火車上往返,常常看見鐵路兩邊,河流曲折,稻田方正,從春天到秋天,從青到黃,農人們赤腳插秧、噴灑藥水、開著收割機的畫面在眼前飛掠。有一年十月,稻田已經收割干凈,還留著根茬的田野中央臨時搭起了幾個窩棚,外面生著爐子,大鍋里熱氣騰騰,三四個養鴨人正聳著肩膀甩牌,旁邊河塘里,大群黑白的鴨子自在地覓食,有人沿著鄉間小路走回家去……疾馳的動車帶我奔向我的生活,這個幾秒鐘的畫面,卻在記憶里不停閃回。想起屈原在《招魂》中說:“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挈黃梁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盛大的宗族聚會,主食是稻谷大麥,還有黃粱,五谷加五味,這豐收的團聚,漸漸地成了我失去的生活。
我也有鄉下,只不過沒有自留地,也沒有很多的家人。八九月的黃昏,偶爾陪媽媽散步。我們最喜歡的是一條稻田邊的水泥路。夜色昏沉,看不清稻子的樣子和顏色,也不知道白天的那些白鷺去了哪里。但是走著走著,媽媽會說:“你聞!稻香!這稻子再過十天半月可以收了。”于是我跳下田埂摘了半穗,捋下來在掌心搓開——以前曾經看到農人這么做過。谷子上的尖芒有點扎手,還沒有完全褪去青澀的米粒,像細小的漿果,很香。
吃完米飯又說到做酒,因為新米收獲之后也就到了釀米酒和花露燒的時節。我們約好了半個月以后到我和師兄學做酒的師傅家去。他其實是個油漆匠,平時也不在家,每年都是收稻之后才回來。三層大宅,家門口有大河橫行,雞鴨成群。十幾個大油漆桶
在前院一字排開,其中種滿茨菰,每桶都能收二三斤。而酒缸在后院,用自家的米、山泉水、洋河大曲釀制,在霜降后封缸,新春里開壇。他做的花露燒,酒色如琥珀,入口醇香,沒有酒量的人也能喝下去幾碗。商店里賣的酒都是有度數的,42度,52度,每個酒友,對自己能喝幾兩都基本有數,這花露燒度數卻是不能確定的,它也許25度,也許30度,也許34度,因為氣候不定,水和酒曲有多有少,米的發酵也很隨意,所以喝了會如何,醉不醉,醉得多厲害,都只能從結果反推。總之稻米的清甜里,其實隱匿著最辣的靈魂。
師兄有無數的機會可以走出小鎮,可是他從未動念,他說從十九歲來,到現在有孩子喊他校長爺爺了,活得很茍且。可是這茍且,在一個個洋溢著稻香米香酒香的秋天里,卻閃耀著豐盛和香甜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