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不久前,羅大佑搞了個演唱會,唱了不少老歌,《童年》《戀曲1980》《光陰的故事》等流行很久的歌都唱了,一時間引爆了朋友圈,也勾起我一番小小的懷想。
早在2007年第12期《作家》上,我發(fā)表長篇小說《植物園的戀情》時,就引用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里的一句歌詞,作為這部小說的引言,即“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后來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這句歌詞同樣被引用在扉頁上。由于歌詞的內(nèi)容所具備的深意,這部小說就被賦予了非同尋常的情感色彩和敘事基調(diào)。而小說結尾的一段話,和那句引用的歌詞,更是形成了時間、空間和心理上的多重呼應:
我的植物園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可我心里的植物園依然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青春的流逝,植物園越來越是我的依戀之地。如果把生活比作一條河流,植物園就是河流的源頭。我人生之路的第一步,就是從植物園開始的。我的許多經(jīng)驗、生活、感悟,都可從植物園那段短暫的生活里找到源頭,看到影子。每每想起植物園,意念中走進植物園,就有種抑制不住的流淚的沖動,單純、無知、輕狂、憂傷,還有年少的夢想和無序的愛情,像一陣煙,一縷風,一灣流水,游弋在漫漫時光中,枯藤老樹昏鴉,水洼邊散落的野花……如同發(fā)黃的黑白老照片,記錄著生命中歡樂的青春、憂郁的回憶、光陰的故事……
我最初聽到這首歌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聽的時候并未上心,沒覺得有多么的好。當時以為,港臺歌曲,都應該是鄧麗君那樣的“靡靡之音”,突然出來一個“破鑼”嗓子,還體會不到其中的妙境。
真正被《光陰的故事》情感表達所感動的,經(jīng)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那是在幾年后的九十年代初,一個外地來連云港的詩人開了一間酒吧,我們會到他的酒吧消費,偶爾也蹭吃蹭喝,他也樂得我們?nèi)ァK粌H是詩人,還喜歡唱歌,作詞、作曲無所不能。他有一把吉他,平時就掛在吧臺側(cè)面墻上的價目牌邊。當然,他一個人在酒吧時,也會修改詞曲,自彈自唱。當有好朋友去了,并且在好朋友的請求下,他會給我們來一曲,還給我們講解歌曲的原理、風格、流派和唱法,特別是告訴我們?nèi)绾稳バ蕾p一首歌,他的教科書就是《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我在中篇小說《上青海》里,寫到古影子慫恿楊洋唱歌時,她選了《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文中對楊洋的歌唱有這樣的描寫:“她一開口,就驚艷到我了。她的英語發(fā)音是那么的好,節(jié)律、氣息和情緒的把控更是恰到好處,都是約翰·丹佛的調(diào)調(diào),我仿佛看到大片的田野、陽光,風光奇麗的山谷、鄉(xiāng)村,仿佛感受到通向故鄉(xiāng)的小路和掠過的輕風,感受到那份自由和無憂無慮,感受到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懷念、向往和抒情。”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最初的那點音樂知識和營養(yǎng),就是在他的啟發(fā)下開始萌芽的。大約是在一個陰郁的雨天吧,酒吧里只有我們兩人時,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講了他離開故鄉(xiāng)的原因,講了他的初戀,還有遺落的情感和糾結的過往,然后,他拿起吉他,給我彈唱了《光陰的故事》,那近在耳畔的旋律,那情深意切的演唱,以及對遙遠往事的追憶,還有他眼里的閃閃淚光,深深地感動了我,也唱進了我的心中,我用他教會的欣賞方法,真正體會到了旋律和歌詞所表達的意義,自己的一些少年夢想、青春往事、舊日情懷和懵懂的愛情,全部涌上心頭,那些曾經(jīng)的美麗,歲月的斑痕,真的能化成一陣云煙而消逝嗎?
從此我愛上了這首歌,并學會了這首歌。在很多場合,我毫不掩飾對這首歌的喜歡和迷戀,如果有機會泡歌廳,我也會大著膽子選唱這首歌。我知道我五音不全,還是左嗓子。但我也知道這首歌會讓很多人感同身受,會讓許多人產(chǎn)生共鳴。而事實上,在不多的幾次選唱時,還真的唱哭了一個人,那是九十年代末一家文學雜志舉辦的文學筆會上。那時候的文學筆會,就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晚上喝完酒后,幾個氣味相投的文友去了歌廳。可能是酒精作用吧,大家都爭著唱,個個都是麥霸。而我不勝酒力,躲在角落里睡著了。臨散時,有人把我搖醒,更有人起哄讓我也唱一首,說是來個“壓軸”。我便選了這首《光陰的故事》。當旋律響起時,歌廳里突然安靜了,我也認真地唱了起來,雖然荒腔走板,情感和身心的投入是真切的。一個比我大幾歲的作家一邊看著屏幕上的歌詞,一邊輕輕地跟著哼唱,唱著唱著,我看到他眼睛紅了。歌聲結束時,流淚了。他一邊鼓掌一邊過來跟我擁抱,還泣不成聲地欲說還休。我知道,這首歌觸動了他情感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
羅大佑的歌確實有這樣的魔力,論嗓音,他算不上天賦出眾,但他能夠把旋律、配器和歌詞,甚至是舞臺效果,恰如其分地結合在一起,讓旋律、配器和歌詞融成一個完整而共情的調(diào)性,來觸動人們心中的某些東西,或塵封已久的記憶,或欲罷不能的懷想,或刻骨銘心的情感,讓你不由得走進自己的人生世界里,跟著他的旋律游歷、回溯、淘洗一番,進而深入到你的內(nèi)心深處,震蕩起舊日的情懷并產(chǎn)生無盡的追憶和思念。更讓人感懷的是,如果細細品味羅大佑的歌,發(fā)現(xiàn)他幾首著名的歌都是在情感上互相牽連和互動的。如果我們從《童年》唱起,雖然每個人的童年境遇都是不同的,但是池塘、榕樹、知了聲,操場、秋千、停留的蝴蝶,還有漫畫、零食、萬花筒、水彩筆,更有那些恍惚喜歡著的男孩女孩,不停縈繞在腦際的不清不楚的疑惑和問題,總會有一款撥動你內(nèi)心情感的琴弦。每每唱起這首歌的時候,有沒有一種憑吊的感覺?《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時我們長大了,我們有了情感之路,也讓我們手足無措、戰(zhàn)戰(zhàn)兢兢,搞不懂滄海怎么會變成桑田,還有一雙總是牽了又牽不住的手,這世界依然讓我們迷茫,讓我們不知所措。羅大佑用他充滿疲倦而戰(zhàn)栗的歌喉演繹了青春期的無助和情感的無法把握。帶著這樣的心境,我們走進了《滾滾紅塵》,“起初不經(jīng)意的你,和少年不經(jīng)世的我,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時光漫漫,人生倥傯,我們又心歸何處?經(jīng)意的,不經(jīng)意,又錯過了多少牽手的機緣?一回首便是冰冷切骨的夜風,一展望又是憑空無聊的寂寞,只剩下蜿蜒的歲歲時光還在流淌。好在我們迎來了《戀曲1990》。聽過、唱過《戀曲1980》的人,暴露你的年齡了,那時候,我們是第一代港臺歌手的追隨者。“或許明天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jīng)踏上舊時的歸途。”世界太大了,容不得我們?nèi)プx懂,就匆匆數(shù)年,我們必須帶著一身的鄉(xiāng)愁踏上征程,誰知那竟是無法轉(zhuǎn)頭的漂泊,迎接我們的,豈止是藍藍的白云天和轟隆隆的雷雨聲,還有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
如果我們對羅大佑稍有了解,盡可以聯(lián)想到《大地的孩子》《愛的箴言》《你的樣子》等,當然,還有《東方之珠》,雖然“海風吹過了五千年”,這些歌的情感居然都是無差別的相通,都在訴說著“光陰的故事”。難道不是嗎?羅大佑記錄和演繹的,不僅是對過往歲月的追憶,還展望著我們未知的人生。2020年1月,我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戀戀的時光》里,男女主人公的人生之路和情感之路,就是致敬《光陰的故事》,同時也是對《光陰的故事》的翻版,特別是小說中有一段唱歌的情節(jié),有這樣一段描寫:
老陽深情地唱著,所有人都保持音樂響起時的姿勢,托腮的,歪頭的,聳肩的,一只手支著下巴的,端著茶杯做喝水狀的,像雕塑一樣,生怕動一下,產(chǎn)生的一點點動靜———哪怕是細微的風,也擔心驚擾這好聽的歌。是的,真是太好聽了。我不止一次地聽老陽唱歌,唱別人的歌,唱自己的歌,應該說,這一次,或這一首,最讓我動情,不僅是因為我寫的詞,實在是音樂、聲調(diào)和他的全情投入觸動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我禁不住淚盈眼眶了。我看到小貓也眼含淚水,鼻翼在微微抽搐。有一個女詩人,竟然兩手掩面,飲泣起來。大家都沉浸在對遙遠往事的回憶中,仿佛回到舊日的時光里,那騷動的青春,無序的情感,不可名狀的憂傷,還有街頭酷酷的哼唱,全部蜂擁而至。
是的,我們這一輩人,是在羅大佑的歌聲中慢慢長大,情感也是在羅大佑歌聲營造的世界里慢慢醞釀、慢慢成熟,在默默行走、漸漸老去的路上,我們唱著羅大佑的歌,回憶著我們一生的四季輪回和萬花筒般的歲月光陰,在光陰的故事里,繼續(xù)經(jīng)歷著必須經(jīng)歷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