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記得以前收到朋友的來信,常常會在末尾看到一句:“嫂夫人同此不另。”覺得如此的表達甚是省事,把意思也表達到了。
中國古代的信札叫做尺牘,用詞用字相當考究。比如信的起始:“惠書敬悉,甚以為慰。”“頃接大示,如見故人。”“前上一函,諒已入鑒。”如果表達思念之情,則是“別后月余,殊深馳系。”“暌違日久,拳念殷殊。”“分手甚久,別來無恙。”“故園念切,夢寐神馳。”如果表達對對方的欽佩之情,則是:“大示拜讀,心折殊深。”“久欽鴻才,時懷渴謁。”“德宏才羨,屢屢懷慕。”“久慕英才,拜謁如渴。”如果祝賀新婚,則是:“忽鳴燕賀,且祝新禧。”“欣聞足下花燭筵開,奉呈薄禮,聊巹之儀。”“頃聞吉音,欣逢嘉禮,遙祝如魚得水,并蒂花開,嘉賀嘉祝。”如果致謝,則是:“奉報先生殷殷之誼,當俟異日耳。”“承蒙諄諄忠告,銘感五衷。”“如此厚贈,實深惶悚,但來從遠道,卻之不恭,因即拜領。”如果致歉,則是:“數奉臺函,未暇修復,抱歉良深。”“見有睽異之處,幸在知己,尚希見寬降恕。”如果拜托,則是:“冒昧唐突干請,惟望幸許。”“拜托之處,乞費神代辦,不勝感荷。”“謹布區區,尚希鑒明,費神相助。”如果請教,則是:“風雨同舟,愿聞明教。”“苦有所得,祈隨時賜示為盼。”“甚盼時賜物,匡我不逮。”如果商討,則是:“愚直之言,尚祈嘉納。”“蒙雅愛,瀝膽直諫。”“叨稱至好,故敢緘阻,草瀝數行,請鑒納。”信的結尾,往往是:“匆此先復,余容后稟。”“鐵此布臆,余容續陳。”“書不盡意,余言后續。”“匆此草就,不成文進,原宥是幸。”
不厭其煩舉了這么多例子,在于跟大家一起分享過去的尺牘之美。現在網絡、電子郵件、微信發達了,基本上不用寫信,就是在電腦和手機上寫信,也不用如此繁復,完全沒有了過去的那般考究。久而久之,不是“說都不會話”,就是“寫都不會字”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一家學術期刊工作,給不少作者寫過信。數年前,突然有位好友花了幾百元大鈔,從網絡上買到我給一位作者的信,寄回給我,讓我大吃一驚。不久前,我收到《山東師大學報》原主編翟德耀教授的新著《文學編輯書簡——學人與學報》,居然還完好無損地保留了近四十年前我給他的一封信,也讓我感動不已。
舊時鴻雁傳書,如今微信隔空傳遞,總覺得寫信這事兒恍如隔世。我上小學時開始學寫信,第一封信是寫給在省城工作的父親的。那時父親給爺爺奶奶寫的信,第一句便是:“雙親大人敬稟”,對“敬稟”兩個字不理解,經爺爺一番粗糙的“解釋”,才有所明了。后來,鄰居不斷地找我給他們在外地工作、參軍、當民工的親人寫信,幾乎每周都有。寫信成為了我作文、練字的一種無師自通的實踐,并且在村子里小有名氣。當后來看到人家的信里有“同此不另”四個字時,就覺得我寫信的段位還遠遠不夠。還好在鄉下也沒那么多講究,能把親人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就行。
上了大學,第一次放暑假回到鄉下老家,收到了一堆同班同學的信,大都是問候的。當然也有心儀的女同學來信,不過信封上居然沒有具體地址,僅寫了“內詳”倆字。鄉郵員是我的老朋友,每次送這種信來,都會大喊一聲:“內詳信”來了!“內詳”成為了一個符號——那個時候擔心什么呢?
我不僅幫人寫信,而且替人寫“情書”——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情書,是替一位女生寫的關于失戀的“情書”。女生沒有被一位男生所接受,心灰意冷,居然還要給他寫個類似“最后通牒”的信。我很為她打抱不平,當然不是“滿紙辛酸淚”,而是“一腔憤懣情”,機關算盡,無所不用其極,把我所能想到的優雅的大氣的誠懇的“罵”人不吐骨頭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語言都用了出來。那封信足足費了我兩個晚上的工夫,想必那位男生收到后,再也不會“同此不另”地對待下一位女生了。
1996年,我在香港嶺南大學作了一次短期的訪問研究。有一天突然收到剛滿十一歲的女兒的信,讓我驚喜萬分。那如同北方旱地上蝗蟲一般歪歪扭扭的字,爬滿了一張紙。我捧起來讀了一遍又一遍,不忍釋手。我當即給她寫了封回信,這也是我第一次為她單獨寫信,信的末尾特地寫了“媽媽同此不另”幾個字。據說她收到信后,一直問她媽媽“同此不另”是什么意思。
“云中誰寄錦書來”——遠方來信是永遠令人驚喜的一刻。大學時代班上有個蔣姓同學被推舉為“送信員”,每天課間操時到校園郵局公共郵箱里取出郵件,分發給同學。他捧著一大疊信件走過來時,一定是個興味盎然的時刻,同學們蜂擁而上,急著撩起信封里的秘密,有如撩開一位陌生女郎的面紗。
我清楚地記得進入廈門大學的第一個晚上,趴在宿舍床上給家里人寫信的情景。幾天后,在集體參觀建南大禮堂時,收到蔣同學遞來的家里的回信,淚水情不自禁滾落了下來。偌大的大千世界,唯有家書是那個時候最真實的慰藉。一直到了談戀愛時,即使是近在咫尺,也要向女友遞上一封折成幾折的情書——因為它比口頭的愛情表白更能引起信賴感,并且可以再三閱讀。所謂的“見字如面”,不正是由此而來么?
當然,情書畢竟是情書,在這里,就無須什么“同此不另”了吧。有誰愿意在這里拉個“另外”的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