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天津高考語文試題,提到了煙火氣。
我覺得,煙火氣大概是這樣的吧——那是十來年前的上海了。
那年有個南京阿姨,帶著女兒女婿,在小區對面街角開了個小門面,賣鴨血粉絲湯、湯包和三丁燒賣,只限白天。晚上鋪子歸另一家,換幾張桌子,擺成小火鍋店。
秋冬天去吃粉絲湯時,常能見滿店白汽,細看,都是阿姨在給一個個碗里斟鴨湯。鴨血放得料足,鴨腸處理得鮮脆,鴨湯鮮濃,上桌前還會問:“要不要擱香菜?”
——香菜這東西有人恨有人愛,愛的人聞見香菜味才覺得是吃飯,恨的人看了湯里泡的香菜如見蜈蚣,是得問清楚。
她家的湯包,皮很薄,除了一個包子收口的尖兒,看上去就是一摞面皮,趴在盤里,漾著一包汁;咬破皮后,湯入口很鮮,吃多了不渴,肉餡小而精,耐嚼;整個湯包很小巧,湯鮮淡,跟無錫的做法不一樣。我問阿姨,說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兒?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幾個地方呢……
三丁燒賣,其實就是糯米燒賣,里面加豆腐干丁、筍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醬油加蔥紅燜過的。
這兩樣主食都頂飽,配熱鴨血湯,吃完腸胃滾熱,心直跳。
這家店剛開時,不送外賣,因為老板娘管賬備湯,女兒跑堂雜役,女婿預備湯包和餃子,只應付得來店里。開了半年,雇了個學徒幫著照應店里,老板娘女兒——因為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叫她少老板娘——就騎著輛小摩托,給街坊送外賣了。
有位鄰居邊喝湯邊問:“這店鋪,有老板娘,有少老板娘,有少老板娘她男人,那么,老板在哪兒?”
少老板娘簡短地說:“在南京。”
老板娘接過嘴,惡狠狠地用南京腔說:
“沒老板!死掉了!”
我在家附近購物時,看見一個湖北館子,門面貌不驚人,只門楣上“熱干面”三個字觸了我情腸——我在武漢戶部巷吃過兩次熱干面,于是推門進去。
店堂不大,略暗,老板乍看和桌椅一樣方正、色蠟黃、泛油光。但菜上桌后,才覺得人不可貌相。
熱干面,煮得很像樣子,面筋道,舌頭能覺出芝麻醬的粗糲顆粒感,很香。
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軟,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見的筍丁、肉粒和榨菜,甚至還有小蝦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聲,然后就是口感紛呈,老板說是“為了上海客人愛吃,特意加的”。
一個吊鍋豆腐,用臘肉燴豆腐干,豆腐先炸過,表面略脆,再燴入了臘肉風味,汁濃香溢。
吃完結賬,老板不好意思似的:
“店里環境是不好,不過我們有外賣!”就給了我一張名片,指指電話號碼。
以后我打電話叫外賣,有時會這樣:
“今天要一個豆皮,一份熱干面……還有什么?”
“有糍粑魚、粉蒸肉、吊鍋豆腐、玉米湯、武昌魚、辣子炒肉……”
“那要一個粉蒸肉,一個吊鍋豆腐,一個玉米湯……”
老板便打斷我:“這么多,你們兩個人吃不掉!聽我的,一個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給你配個。”
“好。”
送來了,老板隔著塑料袋子指:
“這盒里是粉蒸肉,這盒里是豆皮,這盒里是熱干面……這瓶是綠豆漿。”
“綠豆漿?”
“嗯,我自己弄給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單上沒見過這個啊。”
“嗯,我自己做來喝的。還有,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給你炒了下。”
“這個你菜單里也沒有。”
“沒法供,這個是我老婆從武漢帶過來,我們自己吃的。要賣,一天就賣完了。”
“那怎么算錢呢?”
“這兩個算我送的。”
入夜之后,小區右手邊的丁字路口,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車上載著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
推車的大叔把車一停,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折疊桌椅一展開,擺平,就是一處大排檔了。
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揚聲問大叔:“有什么?”
大叔年紀已長,頭發黑里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
“宮保雞丁!蛋炒飯!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
“那來個宮保雞丁!”
“好!”
須臾,大媽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時分,噴香撲鼻;如果能吃辣,喝一聲“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轟轟烈烈,味道直沖鼻子,喝啤酒的諸位此起彼伏打噴嚏,打完了抹鼻子:
“這辣!”
吃完了,都是滿額汗水,就抬手擦擦,問:“大媽,你們有外賣沒有?”
大媽搖搖頭:“沒有啊!忙不過來!”
——于是,你要吃這大排檔,只能半夜出來。有時生意太好,你得買了回家;要在那兒吃也行,自己帶張報紙,墊在馬路牙子上,捧著飯盒吃。
——老板做菜,手藝不算多樣。幾樣招牌菜千錘百煉,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過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黃炒雞丁!”老板就皺起眉來,滿臉不耐,粗聲大嗓地說:
“那樣炒,沒法吃!”
后來因為整治市容,這個三輪車大排檔隱匿了一整個夏天。
街坊們喪魂落魄,到晚上尤其無聊,連小賣部老板都抱怨啤酒賣得少了。
倒不是三輪車大叔手藝多么獨到,說來他的做法無非是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個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婦們不樂意,“吃這么油,孩子怎么辦?做飯可不單為你一個人。”
于是乘涼時,眾街坊食不甘味地坐一起發牢騷。
水果店大叔邊撥弄自己的貓,邊搖頭:
“讓我們少吃油鹽,說是活得長;可是不吃油鹽,活得長有什么樂子嘛!”
轉過兩個季節,要過年了。街角賣炒栗子的老板換了地方,開年換到別處經營,鋪位被新人承了。開店那天,來了輛三輪車,到地方,一個頭發墨里藏針的身影,把煤氣罐、爐灶一一擺在地上;街坊們看直了眼:三輪車大叔回來了,還有大媽,外加兒子兒媳。大家奔走相告:
“租了店面了!不走了!”
大叔照樣管炒,偶爾兒子接手;大媽管賬;兒媳與兒子輪流跑堂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乍開店的那幾天,趕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經常邊炒邊接電話。我經常打電話去,“哎,我要一個……”
“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
“對,對!”
“好,掛了!”
每逢這時,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熱火朝天,嗓子都啞了。
2011年1月的事。若回重慶過年去了,我獨自留在上海,預備到年下再回無錫。這天上午,給街角南京阿姨鴨血湯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少老板娘。
“啊,你呀,兩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鴨血湯就好,不加辣。”我說。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過年啦。”
“好好,一會兒到!”
一會兒,門鈴響。我去開門,見一位陌生大叔,穿一件像是制服的藍外套,略駝背,一手提著冒熱氣的外賣,一手就嘴呵著氣。看見我,問:
“一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香菜不加辣對吧?”南京腔。
“是。”
結完賬,大叔看看我,微微彎腰,低了一下頭:
“謝謝您啊,一直照顧我們家生意。”
“噢,你們家生意,嗯……”我想了想,覺得自己明白了,就問:
“您是從南京來的吧?”
“剛來,剛來。”
“都還好吧?”
“現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寬慰似的說。
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現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想他那時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現在好了”。
我買的火車票是年三十的黃昏時分。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達,意外看見三輪車大叔家的兒子,載著一整三輪車的飯盒,給西瓜店、羊絨店、CD店、報亭老板、小學傳達室看門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們白天也送啊?”
“我爸說,過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還要吃飯的;我們就送今天一天。”
“你們回家過年嗎?”
“我們把家安這里了,就在這里過年。”
那天中午,滿街都是三輪車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黃雞蛋、宮保雞丁、炒河粉、蛋炒飯味道。街兩旁商鋪不回家的老板們,搬張椅子,一條道坐在街旁,蹺著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嚕聲一片。我都看饞了,就溜達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鏟在大鍋里,乒乒乓乓,炒得山響。我放大嗓子喊一聲:
“大叔,要一個……”
“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我知道!”
“好!”
那年夏天,我離開上海一年后又回來,為了方便起見,在離原住處甚近的酒店訂了房間——這樣附近都熟,也有種回家之感。
到晚上,我和若都餓起來了。
“去吃飯吧。”
“不知道店還開著沒。”
“打電話去問問呀!”
這才想起,手機里還有個存了一年沒撥的號碼。
我撥了湖北館子的電話,電話響了兩下,被接起來了。
“現在還開店嗎?”我問。
“開的。”
“那要一個豆皮,一個熱干面,一個粉蒸肉,一個糍粑魚,我一會兒就到,菜先炒著吧。”
“好。”對面應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很溫和地補了一句:
“回來啦?”
“是,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