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農(nóng)歷六月的稻田里清香一片。
日光毫無節(jié)制地宣泄著,蛙鳴蟬嘶都有氣無力的,樹葉也是蔫了吧唧的。這塊稻田里的水漸漸蒸發(fā)干了,附近的灌溉渠也見了底,而水源地還在幾百米之外,母親在地頭踱著步,不出兩天,再不人工澆水,這季的稻子,可就難說收成了。
遠在六百里以外打工的父親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有什么辦法呢。三個娃娃的學費需要他去賺,來回的路費又是那么的貴。
只能母親自己想辦法了。14歲的少年作為家中長子,賭氣似地把提桶、水斗拿到了稻田邊,扔下一句狠話,“我從叮當河里提水過來澆,大不了干上一天一夜。”
可這綠油油好幾畝地呢!一陣風吹過,熱氣蒸騰,稻子相互擁擠,發(fā)出“沙沙”聲,似在嘲笑這少年的自不量力。
母子倆正在煩惱著。一串銀鈴聲從遠方崗嶺傳來:一個漢子光著上身戴著草帽腳踏自行車飛馳而來。
約莫走近了些,少年喊了一聲:小舅!
小舅跳下車來,一張臉在白花花的陽光下笑出層層褶子,汗水落進褶子里,匯成一條條小小的河。
“這天太旱了,姐夫又不在家,我剛忙完自家的稻地,過來看看。”小舅把他的姐姐拉到了一片樹陰里,順手把草帽扣在了少年的額頭。
一句話,讓母親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
少年說,“媽你放心,我和小舅去提水。”
“這孩子學傻了吧,叮當河離這幾百米遠呢,去提水,不出兩趟,小舅我就得累死。”小舅又是一陣爽朗的笑。仿佛,這在他面前根本不是難題。
小舅從自行車后座鼓鼓囊囊的包里扯出了一個水泵;從另外的褡褳里扯出長長的電線和插線板。小舅說,叮當河堆上的一家住戶他認識,他借點電,用水泵把叮當河水抽到灌溉渠里,引導到這一片稻田就好辦了。
母親需要做的,就是拿著鐵锨隨水打堰,不讓水四散流失,而是溫順地流入自家稻田。
“那么我要干啥?”少年問。
“回去做午飯吧,舅舅要吃飯……還有弟弟妹妹。”母親說。
少年還想爭辯,但看著母親的目光,就低下頭往家趕了。
還沒走遠,后面?zhèn)鱽砟赣H的聲音:“水流經(jīng)過你四大爺和丁三叔家,讓他們也過來給稻地灌灌水……”
少年“哎”的一聲應允了,向家的方向奔跑。
小舅來了,該吃什么呢?少年望了望菜園。夏天的菜園可真是菜蔬的博物館呀,西紅柿、豆角、辣椒、黃瓜、吊瓜、韭菜,應有盡有,生機勃勃。可少年覺得小舅那么辛苦趕來,要吃點葷的。
“雞蛋算葷的嗎?”少年嘀咕著。如果不算葷的,母親可輕易不會吃它們,而是聚起來去換錢;如果算葷的,可又沒有雞鴨魚肉能讓人吃到滿嘴流油。
“雞蛋的爸媽算葷的。”少年自顧自笑了起來。還是去釣魚吧,魚算葷的,如果能釣上來幾條鯽魚,運氣好的話,上鉤的是鯉魚或者黑魚,那就能撐起一頓待客的午餐了。
吩咐弟弟妹妹去園子里采摘蔬菜,少年提著釣竿來到家后的一條小河邊。
少年顯然低估了難度,大熱天里,日上三竿之后,魚就不怎么進食了,個把小時里,少年只釣到了兩尾小“白條”。
就在少年一籌莫展時,附近起獲魚籠的老光棍王跛子甕聲甕氣地說道,“未來的大學生不看書,今天咋時興逮魚摸蝦了,你爸回來沒?”
少年說了上午的事情。王跛子“哦”了一聲,把后背簍的魚獲中掏出四條巴掌大的鯽魚,用柳條枝穿了魚鰓,扔到少年腳邊,丟下一句話就走了,“先借你的,改明兒你替我打兩天豬草還賬。”
少年顧不得那么多,拿起魚回家準備午飯。弟弟妹妹不僅整理、切好了菜蔬,還給了他驚喜———兩個小孩在一個陰暗處的樹根上發(fā)現(xiàn)了很多干木耳,此刻正浸泡在粗瓷大碗里,呈現(xiàn)肉乎乎的黑色,和韭菜、干辣椒炒了,一定很下飯吧。
少年兄妹三人做飯的做飯,炒菜的炒菜,打下手的打下手。
過了晌午,少年在田埂上看了又看,弟弟妹妹盯著已上桌的紅燒鯽魚將口水咽了又咽,可還是不見小舅和母親的人影。
直到午后一點多了,那阡陌間才有喧嘩語聲漸近。除了母親和小舅,還有四大爺和丁三叔。
母親笑盈盈的,似是了卻了件心事;小舅樂呵呵的,臉更黑了。
四大爺和丁三叔呢,先是各自回了家里。不一會兒,他倆,一個提著瓶酒,一個端著裝滿肉渣豆腐的海碗,進了少年家的小院,在樹陰下的餐桌邊坐定。
小舅漲紅了臉,說“這都是舉手之勞,不要客氣……”
四大爺則用滿滿的酒杯堵住了小舅的嘴;丁三叔敲著桌子,“有魚有肉,這才是待客之道呀。”
母親在廚房角落撩起衣角擦拭眼睛,對少年說:“等到中秋,又會是一個豐收季哩。”
“嗯,那個時候,我讀初三了……”少年眼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