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王亞芳
我童年一大半的幸福,來自興化鄉村的外婆家。
我最喜歡跟隨父母去鄉下“出人情”。開席后,大人們圍桌團坐,喧鬧吃酒,我跑屋后的河邊菜地,看雞鴨覓食。
我在等。
一旦聽到兩下清脆的漁鼓聲,我便知是那唱道情的來了,立馬飛奔至堂屋,從各種縫隙中擠進去觀看。
第一次聽道情的場景清晰如昨。一男一女站于堂屋中心,長衫男子手執漁鼓竹板,長辮女子緊挨其側,男子說上兩句吉祥話后,二人便開唱。三四首下來,主人家準備打賞。
不知誰喊了一句:來個板橋道情再走!二人倒也爽快,清清嗓子,直接開口: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
我瞬間癡住,曲罷而不知,直到眾人鼓掌歡送二人離去,才忙不迭沖出堂屋,跟著二人一路走到南橋頭。
男子回頭朝我笑,把他的漁鼓遞給我,我興奮地抱住拍了好幾下。男子問:我們唱的好聽嗎?我點頭:最后唱的曲子最好聽。女子笑:這個小把戲,喜歡板橋道情。
2005年秋,我結束三年的小學教師生涯,轉戰南大中文系讀研,主攻戲劇戲曲專業影視文學研究方向。
研究生二年級,我在選修課的菜單里看到了昆曲賞析,毫不猶豫地搶勾下來。后來,這一學期的選修課,成了我最幸福的時光。
不僅因為定期有省昆劇院的老師
來講課,還能每周去朝天宮省昆的蘭苑劇場,看各大名角的折子戲演出。甚至,周末我會跑去蘭苑,跟著演員老師學上一段《游園》。
帶這門課的,是系里最年輕的解玉峰老師。這個清白瘦高的山東男子,曲學通論做得相當好,在課堂上講到得意處,還會即興來一段柳夢梅的《拾畫》。
一次,解老師講到昆曲何故稱為百戲之祖時,問我們對哪些地方曲調印象深刻,輪到我時,我說了一個“興化道情”。解老師眼神一亮,問我可會來兩句,我站起來唱了一曲《板橋道情》,老師聽得入神。
課后,解老師專門喊住我,跟我說:你可知《板橋道情》有幾種曲調?我搖頭不解。他笑:你們的板橋先生,曾經在山東做過縣令,他的《道情十首》幾經修改,多地留有傳唱版本,你唱的這個曲調是“耍孩兒”,采用宮調式和羽調式交替進行,填詞是板橋修訂的終版。
我問老師:興化的板橋故居,老師可曾去過?解老師搖頭:很想去,興化是個好地方啊,文氣足,底蘊厚,一直抽不開身,以后會有機會去的。
畢業后我留在南京工作,單位在老城南,同夫子廟為鄰,與秦淮河相伴,每天上班,都仿佛趕赴一場金陵文化之約。
2017年,聽聞夫子廟的中國科舉博物館建成開放,位置就在江南貢院邊上。我利用一個中午的休息時間,去親睹這個中國唯一地下博物館的風采。
參觀至歷代科舉名人展區,我沿著李白、杜甫、王安石的雕像,一路走到吳承恩、孔尚任時,心中突然有所期待。果然,鄭燮的雕像和簡介呈現眼前。
我的板橋先生,正手持書卷,凝視遠方,神情儼然是在吟誦“一枝一葉總
關情”。想必此時的《道情十首》,正在先生的打磨下逐漸成型。
2020年3月1日,校友群發布訃告: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解玉峰,因病醫治無效在南京逝世,享年51歲。
那天是周日,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找出揚劇王子李政成的《板橋道情》,循環播放了一整天。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