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心
我追尋宗震名的過往,向他致以敬意。
他讓農民在傳統生活里有著不可思議的詩意,并深深影響了后人。
如果人的生命可以向音樂敞開,那他身處在這個世界上所感受的苦難、困頓、勞累,都可以得到陪伴,同時得到消解。
而音樂家在民間,才有活的源泉。
(一)
美棲,古名叫美樨里,因宗姓人家在祠堂內種植木樨而得名。
村上的人大多姓宗,他們是南宋抗金名將宗澤之后。全宜興有三個人參加過紅軍長征,兩個是美棲人。這兒的村民仗義、認理……
忠勇的村莊也走出了宗震名這樣優秀的音樂家,美棲因他平添了浪漫。
五月的鄉村,麥子齜牙,豆藤爬桿,美棲花田里玫瑰正開,我與宗震名家鄉的人聊著從前。
這個人多才多藝,很絕。有次在臺上演出拉二胡,琴弦忽然斷了,他鎮定自若,用單弦奏出百鳥齊鳴、鑼鼓聲聲。
他從小就是個神人,頑皮得很,搖飯碗到村東頭,飯碗啪噠一聲跌落。村民說,你端了破碗回家,要挨大人訓斥了。他把筷子放袋里,嘻嘻笑:我空手回家不就沒事了……
鄉人幫我還原了一個生動鮮活的宗震名。
(二)
在玫瑰盛開的村莊,我感受著美棲當下的浪漫。聞著風中的花香,坐下來喝一杯花茶,品嘗一下鮮花餅。那餅有著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朝花夕食”。
有人說,美棲村“無中生有”,做強做活了花田產業。
呀,世上哪有無根的花。“無中生有”根植在傳統文化的土壤里。美棲村的浪漫由來已久。
我看見,那個提著花燈的少年,領著農民玩樂器的青年,唱著長歌的老者,從歲月深處走來。
1909年,宗震名出生在美棲一個詩書之家,祖父是前清舉人,酷愛昆曲。兄妹七人,宗震名最小。他七歲學吹笛子,之后,二胡、笙、簫、鑼鼓樣樣都摸,件件都會,音樂悟性極強。無論哪種民間小調、戲曲唱腔,過耳不忘,張嘴能唱。他甚至跟同族的職業藝人“唱春大王”宗春榮學唱長篇敘事山歌《春調孟姜女》。
民國時,宗震名就讀于蘇州體育音樂專科學校。他是音樂科班出身,與同時代的音樂大家來往密切。倘若那個時候有朋友圈,他的通訊錄里一定少不了楊蔭瀏、周少梅、劉天華、阿炳等人物。他是周少梅的嫡系弟子,與劉天華有同窗之誼,與阿炳是琴友。
他曾先后兩次與阿炳在無錫的街頭相遇,還互拉了幾首曲子交流琴藝。阿炳稱宗震名“指音很好”,宗震名也向阿炳請教了民間二胡滿手花音的技巧。他后來寫的《二胡經》,部分內容是根據與阿炳交往的諸多第一手資料撰寫而成。他形容阿炳“運弓好比水中魚,指風猶如采花蜂”。博采眾長,向民間藝人學習,宗震名的花音后來拉得也相當好。
就是這么一個音樂才子,選擇了終生走民間藝術這條路,他像大地上的莊稼一樣深接地氣。早年他在宜興西鄉一帶當絲弦輔導老師,總是穿著青布長衫,臉上帶著笑容,鄉人都叫他青(輕)老師,笑(小)先生。在他輔導下,種田人摸鋤頭鐵鈀的手,奏起了絲弦雅樂。
過去,宜興許多地方都有絲弦隊,最出名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徐舍美棲和洴浰農民的絲弦隊。1950年,宗震名帶美棲村、洴浰村五十多個農民,代表宜興民間文藝團體赴常州參加全省文藝匯演,這是宜興農民的高光時代。
最近,無錫天韻社社長陳倩發給我一張圖片,著名音樂教育家楊蔭瀏的外孫捐贈給天韻社兩本珍貴的樂譜。其中一本是宗震名編的《蘇南區宜興縣徐舍區美棲、洴浰鄉農民國樂隊絲弦曲譜》。據說,太平天國后,宜興絲弦原譜散失,由陸林陸瞎子背奏,其他遺老把工尺譜默寫出來,摸索補遺,修整成譜。宗震名這本手稿收集了老譜子,加以整理改編,由楊蔭瀏先生收藏。
無錫民樂研究學者錢鐵民近日也與我提到,他去中國音樂研究所查閱資料,曾經看到宗震名寫給當時音研所所長楊蔭瀏的信。當時,宗震名四十歲左右,想去北京學習工作。楊蔭瀏鼓勵他在基層搞音樂教育,民間音樂大有可為。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宗震名一頭扎在民間文藝中,將古老的絲弦樂推向新的高度,并挖掘推介宜興盾牌舞、男歡女嬉。民間山歌、勞動號子、小調和長歌等,他都用心研究。并以驚人的記憶力,回憶少年時期“唱春大王”面授的《春調孟姜女》。經他整理、改編、充實的春調長歌,全詞1222句。長歌起承轉合,故事結構嚴謹,唱詞精心琢磨,如:“花燭堂前遭禍殃、想念夫君哭斷腸。烏鴉銜毛做寒衣,太湖落下銀魚淚”等等,藝術性受到音樂界的好評。
(三)
當我在美棲村、洴浰村尋訪,見到一群長者演奏古樂,聽錢紅莊老人情感充沛、聲音高亢地唱《車水號子》,我驚訝于鄉間草根蓬勃的生命力,感嘆宗震名對后人深遠的影響。
這天,我邀約了楊維勤夫婦陪我去鄉村尋訪。楊先生今年80歲,他的父親楊也頻與宗震名是摯友。楊先生記得第一次見到宗震名是1950年,宜興舉行紀念冼星海大型音樂會,他父親上臺演唱一曲山歌,宗震名用古老的彈撥樂器秦琴伴奏。
我們在車上聊著兩位前輩,楊先生的夫人即興唱起了楊也頻作曲作詞的民歌《宜興是個好地方》。
好親切!
只有土地才能帶給人持久的生機和活力,時光深處,深接地氣的音樂家永遠活在人們心中。在尋訪宗震名的過程中,這種感受尤為深刻,他像蒲公英的種子,有著野性和生趣,落在家鄉的土地上,生生不息。他的功德不僅在于挖掘、搶救、整理了江南地區一些珍貴的民樂資源,還在于啟迪了農民,生命向音樂敞開。
在洴浰村,我見到了絲弦隊隊長錢紅莊。他穿了一件條紋羊毛衫,花白的頭發,外貌看起來完全是鄉下平常的老頭,但與他一交談,聽他唱宜興車水號子歌,我即被他深深打動。他今年76歲,動過心臟瓣膜手術,做了胃切除手術,但他依然樂觀,彈三弦、拉二胡,唱號子山歌。他說洴浰絲弦隊最初是宗震名培植起來的,當年跟隨宗震名到常州參加全省演出的隊員,還有兩位健在,李福寶93歲,謝川培89歲,他們一個擅長吹笛,一個擅長打擊樂。現在隊里26個人,最近因為疫情,活動不能正常開展。他見我興致很濃,隨即打了一通電話,很快來了七八個隊員,有的正在自留地上干活,一聽召喚,騎著電瓶車呼地趕到活動室,調撥好樂器,即興演奏了幾首絲弦古曲。
陶醉在悠揚的絲弦聲中,我思緒紛飛,如果人的生命可以向音樂敞開,那他身處在這個世界上所感受的苦難、困頓、勞累,都可以得到陪伴,同時得到消解。
而音樂家在民間,才有活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