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旭
這是一尊瓷像,一尊讓我想念了三十多年的少女瓷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女兒剛剛降生,我去縣城供銷大廈買牙膏和臉盆,順便繞文具用品、紙張布匹等柜臺轉了一圈。當來到瓷器專柜的時候,我一下子怔住了。在我面前,在玻璃柜臺柔和燈光的照耀下,一尊少女瓷像仿佛春風里的新荷,亭亭玉立,搖曳生姿。小丫頭梳著兩條齊肩的辮子,白色襯衫的下擺掖在百褶裙里,腳穿外圓內方的皮鞋。櫻桃小嘴兩邊的淺淺酒窩被盈盈笑意烘托著,神情純真美好,周身洋溢著輕靈的唯美氣息。
我知道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工藝品,并非真人。但是她那和和美美、默默注視我的眼神和清純的笑意,從生冷堅硬的瓷器里煥發(fā)出來,具有了觸摸可感的溫度和鮮活靈動的生命。純真,恬靜,沒有受到人世間一絲一毫的驚擾和影響。她是下凡的安琪兒,靜靜等候有緣人的到來。
我看了價格標簽,180元,相當于當時三個月的工資,而口袋里遠沒有這個數(shù)。
回到家里,我告訴了愛人。愛人嘀咕,這尊瓷像需要你不吃不喝三個月,值得嗎?眼下家里也沒有這么多錢,為了買這個不能吃不能喝的瓷娃娃,你去向別人借錢嗎?
這話把我問住了。參加工作之后,我還從未向人借錢買過東西,何況這瓷像并非生活必需品。任何信息,經過大腦過濾,便清晰和冷靜下來。這事暫且擱下。
但是,我依然會想起柜臺里的她,心里一直沒有忘記她。閑下來的時候,我就蹬著自行車,去縣城西北方向的供銷大廈瞄上一眼。直奔玻璃柜臺而去,瓷像還在,她依舊向我微笑,好像在輕啟薄唇輕聲地問好。見到她,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問營業(yè)員,這瓷像有人光顧過嗎?營業(yè)員說,有,但看了價格,便沒有下文了。
我新婚后的小家,是單位分配的單室間,面積狹小,只能安放一張床,一張辦公桌,還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金星牌彩色電視機。環(huán)顧四周,別無長物。結婚前,請?zhí)┡d中學的陳仲明老師寫了一條“天道酬勤”的橫幅,裝裱之后掛在墻上。倘若把這尊瓷像請回家,既是給出生不久的女兒的禮物,期待女兒將來長大后應該是少女瓷像般的模樣,同時也給簡陋的房間增添生動審美的書卷和藝術氣息。我心里已謀劃好了,一旦買回來,就把她與電視機并排放。
細數(shù)一下,那一年之中,我去柜臺四五次,結果仍然是舍不得。舍不得下手,更舍不得放下。1989年冬,在我調往省城工作的前夕,我照例去了一趟供銷大廈。那尊栩栩如生的少女瓷像還在呢!我在她的正面、側面,各種角度看她,她都朝我笑。她的笑意把我的酸楚給釣了出來。緣分不到,乃因囊中羞澀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生活行情是這樣:一根油條四分錢,一斤豬肉七毛四分錢(憑票購買),當時的《小說月報》沒有關系是訂不到的,看一場《劉三姐》的電影也要找關系買票,電影院里三層外三層走道里黑壓壓到處都是人。大過年的,家徒四壁的冷清茅屋,總要裝扮裝扮,方才不枉過年。用什么裝扮呢?我請來初中同學蘇世榮和堂姑周桂萍,請他們采折家前屋后的冬青樹枝,買來亮堂堂的大紅紙,把紅紙剪裁折疊成盛開的花朵,然后綁扎在綠葉陪襯的枝椏間,近觀遠看,綠樹上開滿紅花,擺放在堂屋里,喜氣洋洋。
后來,企業(yè)改制,供銷大廈的地塊賣給開發(fā)商搞房地產開發(fā)。我回老家過年,供銷大廈的玻璃柜臺已經撤走了。望著空蕩蕩的供銷大廈,我有一點憂傷。難不成我與瓷像的緣分僅僅停留在兩眼之間嗎?
某年我因公出差景德鎮(zhèn),特地去瓷器商店和作坊尋尋覓覓。因為我記得,這尊少女瓷像的底座,是蓋著景德鎮(zhèn)的印記的。到了瓷都,滿眼都是似是而非各種各樣的少女瓷像,但沒有一件有我當年第一眼看到的那件令人心顫。也許,遺失的終究遺失,永遠找不回來了?還是我變得有消費能力從而帶動眼光變了?或者是瓷像的工藝變了,沒有以前的匠心和精益求精?
再見了,我的少女瓷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