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丹宴
什么是鄉愁?當我們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在追問“故鄉”“世界”和“有限與無限”等問題了。
人們首先會把故鄉理解為一個地方。人們在那里長大,它可能是一個村莊或者一個城區。然而,我們總會失去第一個故鄉。因為故鄉在飛速地變換著它的基礎設施,幾十年來,之前那些人們熟知的城鎮通常會永遠地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原生的自然環境,比如森林遭到砍伐,河道變得筆直,峽谷變成平湖等等。又或者,人們在青年時期總是想要征服廣闊的世界,想把那些異于自我的事物納入自身,就會去到不同的城市生活和工作,因此也丟掉了一個重要的身份起點。
無論是故鄉的消逝還是人的遠離,都意味著鄉愁依賴于一種“空間感”。落腳的人們要先找到一個容納肉體的住所,對空間的占有欲轉化成為人的第一次鄉愁。作為棲居身體的住所,同時也是庇護靈魂的空間,它讓人們可以如愿以償地在其中自由生活。熟悉的住宅景觀總能傳達安全感。我們起床、吃飯、工作、娛樂和睡覺的儀式會分化時間,不同的家具也解構了空間。墻上心儀的圖畫,客廳里最喜歡的擺設,廚房和浴室的個性化布置,它們的順序和氛圍以及空氣中的特殊氣味無不宣告著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于是,家就被開辟出來了。當你離開它,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原有住所中的一切都將變得遙遠。
因此,鄉愁是一種和故土的聯系,它來自原初家園的記憶,并保障了人們對起點的渴望。也就是說,故鄉能喚醒熟知和安全的感覺,它是抵御陌生和失落的最后的堡壘。但它并不會導致排外性。事實恰恰相反,人們對一個地方越加懷念,他們越能去別處生活和行動。而如果一個人的文化身份是不確定的,他才會拒斥陌生者的影響。鄉愁喚醒了他者與自身的差異,在此過程中,人們能從那些異于自身的事物中獲益。于是在不斷的獲益中,最終離開故鄉的人會找到一個新的家鄉。從這一角度來說,鄉愁具有現實性,建構著某種未來。當人們有勇氣直面歷史和當下的現實,并在當下建構過去與未來的時候,才能深刻地意識到當下的現實意義,從舊有的事物中抽身,開始去建構一個新的故鄉。
但即便是找到了一個新的家園,人們也時常感到一種疏離。現代人一生都被迫往返于家和路之間,在不同的城市間擺渡,其安全感又會變得轉瞬即逝,總是會問自己:我的家到底在哪里?或者將來的家園還可能在哪里?正是這種第二次無家可歸的感覺,讓我們意識到,家不僅僅是一個地方,還有維系情感的關系。這種關系連接著親戚、朋友、愛人等等。對關系的向往是人類最深刻的依歸。于是可以進一步說,第二故鄉就位于人們能找到朋友的地方。人們為什么會思念故鄉,因為故鄉承載的是溫暖和認同。它喚醒了熟悉和安全的希望,而不是陌生和失落。人們在他者的瞳孔里順利地找到自己的坐標,獲得依靠的感覺。但對大多數人而言,最重要的家園可能是最親密的關系。因為愛使得我們在對方的眼睛里以及彼此的擁抱中感到安全,我們渴望的家園,更多的還是靈魂和精神棲居的故鄉。
真正的鄉愁的確是某種向往,這種向往寓于人的精神故鄉,存在于我們在童年時期就已掌握的語言中。每當真正地進入一種語言,就建構了一個故鄉,人們也在那里找到朋友。在二十世紀,許多流亡者就緊跟在母語身后,因為它是作為丟失的第一故鄉的替代物在起作用。語言同樣是藝術、文學、音樂和哲學的象征,人在語言中長成,在其中人們能有“在家”的感覺,甚至直面精神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