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芳
食堂供應的飯后水果,是一顆軟軟扁扁的橘子。
上世紀80年代,小鎮普通家庭的孩子,吃上一顆酸酸甜甜的橘子,便是擁有了無上的幸福。記憶中每隔幾日,父親下班歸來的自行車龍頭上便會掛一網袋橘子,到家后交給母親,母親便將網袋擱在床腳簾子后的木箱上。接下來幾天,我頻繁掀開粉色的簾子,小手利索地從洞眼里往外掏橘子,掏出一個就走到巷口邊玩邊吃,吃完再回去掏。
每次吃橘子都像在進行一種莊嚴的儀式:先從肚臍處摳一個小洞,再一點點撕開薄薄的橘皮,然后一根根抽凈橘瓣上的白莖,待到整個橘子光潔如蛋,才掰開一瓣,用舌尖舔著卷進嘴里。
現在想來,大概還是童年的零嘴太少,一個橘子就足以令孩童的整個世界明媚起來。
橘子皮也是不能隨便丟棄的,得攢起來,曬干后給父親泡酒。
老堂屋的窗戶椽子上,總綁著一個稍破的網兜,每次吃完橘子,我都要按大人的囑咐,將橘皮塞進網兜,網兜快塞滿的時候,歷經日曬風吹,下面的橘皮早已風干變色,一個個絳紅墨綠發黑的橘皮扭曲著硬邦邦的身子,被父親塞進細口大肚的玻璃燒瓶。那燒瓶中,裝著五到十斤不等的大麥燒。
十天半月一過,眼瞅著這瓶中之酒由無色透明逐漸柔和溫暖起來,伴著絲絲的黃,轉而淡淡的橙。再多些時日,那橙色便越發濃重,最后化作隔夜茶水般的顏色。那沉在瓶底的橘皮,吸足了純糧食發酵的酒精,此刻終得以舒展釋放,顯出無比的酣態。父親最喜歡這種茶水成色的酒,有朋自各處來,橘皮泡酒受歡迎的程度遠遠高于綿竹大曲。
上世紀90年代初,大姨從丁蜀挖回來一株手臂長的樹苗,說是橘子樹,父親寶貝得很,到巷子盡頭的溝渠邊鏟來肥沃的黑土,用一個大號腌菜缸將其植入,小心供養起來。
頭年樹苗只長個頭,不見結果,次年初夏,枝頭終于現出了星星點點的小白花,大小形似桂花,白如茉莉。父親用一根火柴裹上些許棉花,在細小的花骨朵間點來點去。彼時我已經在自然課上學過了,父親這樣的操作叫人工授粉。
花落,橘子雛形漸出,墨綠色的小圓頭稚嫩地定在最細的枝頭,讓人擔心隨時會被微風刮落。我數過了,一共5顆。
父親每日清晨刷牙時必要湊近觀察,眼看墨綠色的小圓頭一天天鼓脹起來,父親發出孩童般的歡叫:我的小橘子長大啦!
冬至那夜,雪來了。晨起,父親瞥見窗外白茫茫一片,大呼:哎呀我的橘子!
全家人匆忙跑到院中一看,兩顆小黃球都在,沾上潔白的雪粒,增添了些許調皮,越發讓人憐惜喜愛起來。
母親說,不能再長了,摘吧,否則皮要離身了。
于是那天,我和弟弟,一人得到一顆小黃橘。弟弟即刻吃了,說真酸。我沒吃,我把它洗干凈放枕頭邊天天聞。不吃,它就永遠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