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風
風雅,也是一種心境,很多人腰纏億萬,未必懂得風雅,而有些人即便窮居陋巷,曲肱而臥,還照樣能夠過得很雅致很陶然。
1938年秋,冰心一家人離開北平到達昆明,她帶著三個孩子住在郊區的呈貢,她住的地方叫作“華氏墓廬”。冰心見這座祠堂式的房子,竟然很喜愛,給它起了個頗為雅致的名字——“默廬”。她在這所房子里,照顧孩子料理家務,接待丈夫吳文藻經常帶回來的賓朋,也在這里快樂地寫作,把這段時光寫成了《默廬試筆》發表在《大公報》上。她說:“我現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晚霞,朝靄,變幻萬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如此快意明麗的文字,你能看得出,這是在那生活貧苦,夫妻分居,硝煙彌漫,日機還頻頻來轟炸的戰爭年代里寫出來的么?
然而,“默廬”也沒有住多長時日,1940年,冰心一家又搬到重慶,這次,冰心帶了孩子們住在郊外的歌樂山。那里有一所沒有圍墻院子的土屋子,簡單整理了一下,冰心又起了個很有深意的名字叫“潛廬”——與前面呈貢三臺山的“默廬”相呼應,都包含了屋主人“靜伏以待”的意思。盡管這所房子好像并不如“默廬”那樣愜主人心意,而女主人依然覺得“只有這個窗子,窗前的一張書桌,兩張藤椅,窗外一片濃蔭,當松樹抽枝的時候,桌上落下一層黃粉,山中濃霧,云氣飛涌入簾,這些光景,都頗有點詩意。”——這潛廬,是土砌的,窗戶很小,屋子里總是黑黝黝的,而且很潮濕,但是在這朝東的書房里,冰心先生在記賬、淘米、洗菜、縫衣服、補襪子、帶孩子之余,還寫出了《力構小窗隨筆》《關于女人》等等意趣橫生、清新雅致的文字。最可愛有趣的是,冰心對好友說:“從北平出來,我們什么也沒帶,就帶了這一張彈簧床……可是費了力氣啦!不過,怎么辦呢?沒有這樣的床,我睡不著覺。”——這就是冰心的“雅”,苦盡管照樣苦,雅還隨我這樣雅,從古至今,如此風雅心境,有幾人能學得來?
要提的另一個雅人,同樣也在抗戰時期的重慶北碚,與好友一起買了座山坡上的房子。這是座標準的四川鄉下普通茅舍,窗戶是紙糊的,墻壁是竹篾糊泥刷灰,地板踏上去顫悠悠,“吱吱呀呀”作響。這些都沒什么,最不便的是這房子不在正街上,沒有門牌,不能通郵,這對作為文化人的主人來說,殊難忍受,于是,他就借用好友妻子的名字“龔業雅”中的一個字給房舍起名為“雅舍”,用毛筆在木牌上寫了“雅舍”兩個大字豎在山坡下——這一來,既方便了送郵,又成就了一段抗戰時期的文人雅事。這位男主人是梁實秋。
其實,“雅舍”的門前是稻田,旁邊有竹林、水池,還有個大糞坑,屋后是荒土坡,地勢偏僻。最特別的,“雅舍”里面也呈坡度,屋內因隨山勢,一邊高一邊低,坡斜度甚大,每天,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吃飽飯后則挺著肚子下坡,上上下下,客人覺得不便,而主人自得其樂——照現在來看,頗有躍層的味道。“雅舍”是用篾條糊泥做墻面的,所以,一到夜間,隔壁房間里別人的打噴嚏聲、喝湯聲、脫皮鞋聲以及喁喁私語聲,如此種種,梁實秋這邊都能聽見,當然,這邊的所有聲響,那廂也能盡皆入耳。一到夜深人靜之時,“雅舍”就是老鼠蚊子的天下了。
這樣“雅舍”的“雅”有幾人能受得了?“流離貧病”的梁實秋卻自取其樂,自命其雅,興致悠然,寫成很多的散文隨筆,以“雅舍”而名之,弄出了一部清麗雅致、聞名遐邇的《雅舍小品》。“以不意而得之”,亦是一樁雅事也。
抗戰時期,昆明與重慶雖名為后方,然而,不僅要時刻提防敵機轟炸,而且,物資極其匱乏,生活極其艱難。冰心與梁實秋卻能于狼煙烽火中,護持特立悠然的一份風雅心境。“以柔克剛”,是出于內心的澹然平和,“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人生在所難免的是苦悶、艱難和病痛。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苦,才是無可救藥的真苦,換個心境,苦中求那么一點“雅”,以苦為樂,這或許也是積極的人生心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