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在上海住過小十年,那時小區附近的便利店,是羅森、全家、良友金伴三足鼎立。全家的便當好,羅森的貨色齊,但我還是愛去良友。除了良友的夜半關東煮很適合那時習慣熬夜的我,主要還是因為良友的那位阿姨。
那時我已從學校搬出來住,天山到虹橋之間,拆了個電影院,建起了幾棟商廈,許多店在改頭換面。我比較宅,對街上一舉一動不太熟,但阿姨什么都懂。
“隔壁的粥弗要吃,不好吃。”
“弗要去菜場買西瓜,街對面西瓜攤頭過兩天就要開了,南匯過來格。”
“茶葉店新茶葉蠻好。”
“個邊百味雞弗要買他們家的雞,要買他家的夫妻肺片吃。”
……
那還是三位數可以租一個月單間的時代。從我入住,到2012年離開,她一直孜孜不倦地勸我:“要買房子呀,還是房子牢靠,真格,有鈔票就買房子。”現在想起來,對我這樣花碎錢買點日用品的人還這么實心實意的阿姨,我能遇到,也真是我的幸運。
那時登了我稿子的雜志和報紙,偶爾會給我寄樣刊,我從郵箱里拿了,堆在書架上。有一次房東大叔來收錢,等我拿錢時,他自己看雜志,看得津津有味。我說,這些刊物您都拿回去看好了。他很高興,拿了一大捧回家,免了我50元房租。
后來有一次,他來收房租時,帶了個親戚和她的孩子來。我那時偶爾上某頻道當解說,那孩子在電視上瞟到過一眼,于是趕來看熱鬧。親戚指著我,對孩子說:“好好學習,將來就能像哥哥一樣上電視了,曉得伐?”
房東覺得我很給他面子,于是免了我當月100元房租。
我在上海的倒數第二個冬天,冬夜回家,看到路邊一位老先生在賣棉花糖。我,一半饞糖了,一半因為生惻隱之心,于是問那位老先生:
“您還有多少糖?給我做個大的!”這樣一來,他就能收攤回去了。
之后的情況超乎我想象。他老人家謝了我,一面真做了一個巨大的棉花糖。這玩意大到什么程度呢,那會兒我街區的通宵便利店,到了晚間,兩扇門只開一扇,當然還能容一人走進去,然而這寬度,棉花糖就進不去了。
這么大的棉花糖,當然沒法在路上吃——我總覺得吃一口,臉都要陷進去。回家路上,去水果店買點水果,店里兩位顧客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店主小伙子在收銀臺后面圓睜雙目,柜臺邊一個姑娘看著吃吃地笑。店主跟我搭話:
“這個拿著,不太方便吧?”
“是,我也沒想到會做這么大。”
“我女朋友很喜歡這個,要不,你把這個給我,水果不要錢了。”
“行,謝謝了。”
于是店主接過棉花糖給女朋友,“你等我下班,辛苦了。”
我終于輕松了,拿了柚子回家。轉天去街角吃麻辣燙時,麻辣燙店的老趙還跟我說:前幾天晚上,哦喲喂水果店的那一對拿了個大得不得了的棉花糖,吃一口麻辣燙,就一口棉花糖,哦喲喂搞得大家都看他們兩個……
一年夏天,我出門吃午飯回來,在一垃圾車旁,見一對情侶站著。問怎么,答聽見里面有小奶貓叫,大概不知怎么掉進去了。垃圾車里主要是碎樹枝樹葉和飲料紙殼,略深,我朝里面伸了半天胳膊,夠不到。
大家圍著,正發呆,膀闊腰圓的掃垃圾阿姨吃完涼皮回來了,問什么事,我們具以答之。阿姨便相了一相,擎起車子,把垃圾車轟地一翻,傾在地上,從樹枝堆里揀出小奶貓。
然后開始重新掃。
……
我也記得我家隔壁的送水工,記得平時喂流浪貓、打羽毛球、有點少白頭的小哥,記得游戲機店的小哥和他和善的母親,記得給我修棚子的老爺爺;
記得西裝襯衫打得端正、愛跟我聊毫茶的茶葉店老板;
記得我想救助受傷野貓被咬了一口后,幫忙打電話叫救護寵物、順便給我地址讓我趕緊去打針的打印店老板;
我也認識愛在朱家角喝酒吃蝦的上海人,認識不去盧灣體育館喊“劉煒我愛你”就不舒服的上海人……
許多人說起上海,會想起各色高大上的詞匯,可能我比較土,總想起冬日早上摸黑買生煎時,那些頂著星光往菜市場里運菜的外來打工人,和我午夜去買關東煮時,對我諄諄教誨的上海阿姨們。
反正我認識的大多數上海人,如果不帶著“他是上海人”的目光去審視,就覺得,都還是真實的、溫暖的、富有人性肌理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