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網】月明星稀,疏桐知秋。
突然想起宋代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一詞: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是啊,明月千里寄相思!微醺之際,我覺得自己該回老家看看了。
離家越久,家里的老物件便越是清晰。記得老家的門前有一棵梧桐樹,我們常常坐在下面乘涼。“小圓筒,裝染坊,線輪搖,畫直條。” 小時候,父親的這個謎語讓我的小伙伴猜不透,對于我來說,卻相當的容易。作為木匠的孩子,對于墨斗的造型和用處,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年輕時,墨斗是父親的謀生工具。據說這是他學徒期滿的時候,老師傅送給他的唯一紀念品。墨斗其實很丑,但不會像鋸子、釘子那些東西會傷手,相反在白花花的墻上,來幾條黑線,滴幾滴墨水,再隨手涂鴉一片,還讓孩子覺得好玩。乘著父親不在家,我時常拿走他的墨斗,和小伙伴一起玩。我們一起琢磨:這是墨筒、那是轉輪,這是線錐子。墨筒就是一個圓形小竹筒,洋雞蛋那么大。一小撮棉花,在筒子里被墨水浸泡著,時間長了不加水,就會風干。筒子的前后各有一個小線孔,便于棉線從里面拉出來。在遠離墨筒的棉線的末端扣一個線錐子,做工需要時,緊貼木案(不到一米高的臺子)上的事先刨滑的木板,安置不動。
然后,根據兩點可以畫一條直線的原理,在手拿墨筒的這一端,輕挑被墨水染黑的棉線(盡可能俯下身子,在墨線的中部),彈跳之間,微微的嘣的一聲,一條墨龍臥于板上。直線畫好后,轉動滑輪,將墨線回收。延著墨線畫出的軌跡,父親拿出鋸子鋸出來一塊塊筆直的木板。然后鑿出卯眼,將榫頭插入其中,拼接、安裝后,各種各樣的木制品便被創造出來。
那個時候,樹皮和木屑可以燒火,鋸下來的小木片可以打榫,木制品可以賣錢。父親因為好手藝,做出的東西經常被人定制。漸漸地,家里的日子好起來,它也成為全家倍感珍惜的老古董。
有時候,線錐子固定不牢,就需要一個人摁住不動。我是父親的好幫手,呼之即去。我跑到父親的對面,拇指摁住墨線一端,線錐子就被我代替了。有時候忘了放一張硬紙板或塑料袋在錐子上,弄的一手都是墨水,也不嫌棄。甚至,我忘了洗手,墨水染到臉上、衣服上,被人說笑,還找個鏡子照一照,樂不可支。 這時候如果恰巧身邊有個玩伴,我會追著他滿村跑,直到把墨水抹到他的臉上。
后來,父親的名氣大了,就常被邀到外面去做工。由于父親常年工作在外,家里的農活幾乎全靠母親。在我眼里懶惰的父親,卻被鄰居夸成一朵花。就連肩頭磨破的母親,一邊讓我幫她抹藥,一邊數落著父親的好。在那個時候,靠一門手藝吃“百家飯”,也許就是體面而自豪的。但我不以為然。每天放學后,除了跟在哥哥后面玩,沒有其他的樂趣。我很想父親能夠抱著我到處逛逛,買一塊粘牙糖或者一支糖葫蘆,卻始終未得。好不容易盼到他回來,也沒有帶給我任何稀奇的玩意兒。
帶著怨氣,我翻亂了他的工具箱,刨子、鋸子、皮尺散落到一旁,直奔主題,我就想玩一玩那個墨斗。正在吃飯的父親瞅了一眼,笑而未語。還是母親眼疾手快,一把搶走了父親的老古董,嘴里還咕噥:這可不能玩,再摔了,補不來了哦!我眼淚很快掉下來,把門一關,躲到里間看小人書去了。對于父親的那一笑,我始終不解,如果他認為我對木工感興趣,那就大錯特錯了。有段時間,他在家里做活,喊我搭個手,摁一下墨線,我也不像以前那樣屁顛著飛奔過去。甚至我有點討厭他了,就連他偶爾給我做的玩具木頭手槍,也被我送人了,換了幾本小人書。
后來到鎮上念書,平時很少回家。等我回家時,父親卻又不在家。一來二去,我們之間的隔閡與日俱增。有一次老師夸我幾何圖形畫得好,我心里猛地一震,突然響起父親的墨斗,特別是那嘣的一聲,宛如天籟之音,在心中久久環繞,散之不去,盈滿了幸福的記憶。那一刻,我決定更加努力學習,考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掙大錢,買一個漂亮的墨斗送給父親。我要讓他知道,我早就原諒他了,甚至有點想念他了。但是,我就是倔得很,偶爾回家見到父親,我也沒有說出我的心思。
再后來,我考上了師范,一年回家一次。每次走的時候,父親總是囑咐幾句,我還是表現出不耐煩的模樣。父親也因此被母親埋怨,總是廢話多,老惹孩子生氣。但我知道,我在鎮江偶爾打個電話回家,母親的嘮叨比父親多得多,我還總嫌不夠,每次都是在后面同學的催促中戀戀不舍掛下電話。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父親肯定非常難過。辛辛苦苦做活掙錢給我上學,我卻從來沒說:媽,讓我爸接電話。
工作以后,我成了父親的驕傲。每次飲酒,父親逢人就夸我的好。聽到這些,我心里頗不舒服。特別是當時工資只拿“百分之五十六”,吃飯買衣服等等,所剩無幾。我心里記得的新墨斗,一開始沒舍得買,后來因為父親不再干木匠了,也就不了了之了。我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說出那點心思,不然的話,如今也真是太尷尬了。結婚后,我有了孩子,母親也從鄉下搬到了城里。我讓父親一塊兒過來,他卻不肯。父親自己在老家種點小菜,時常送菜過來,順便看看他的大孫子,但是晚上卻要回去。我想買點酒給他帶著,又怕他自己在家喝醉,于是買了一些麥片什么的給他。他從沒拒絕,也從沒要求我給他買什么。
母親嘲笑他,回去整天捯飭他的木匠工具,擦擦弄弄的,也不嫌煩。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在家呆不住了,又干了老本行,去了我舅舅的工地,沒成想,一個月后,卻被我的舅舅-他的徒弟給“攆”回了家。許是父親老了,太疼愛他的工具,他的伙伴,那些墨斗、小鋸、刨子隨著時代的發展都被一一淘汰了。他很傷心,索性把這些工具封鎖進木箱里,卷起鋪蓋,到縣城找了一份看大門的工作。包吃包住,每月百元,從不向我開口要錢。
近在咫尺,我們也還是很少交流。每次相遇,我不知哪來的“廢話”——爸,少喝酒啊,上班呢!父親一臉不高興,卻扭過頭說:基本沒喝啊,每次就抿一小口,老板規定嚴著呢!你自己騎車上班要注意安全啊,按時作息……像極了我小時候聽慣的父親的“嘮叨”,只是語氣沒有那時候的生硬。可惜的是,一年以后,父親查出患了糖尿病,在一次上班的時候,竟然暈倒了。
至此,他丟了工作,也不能再喝酒了。母親一邊哭著,一邊數落我,從沒有買過一瓶好酒給父親?,F在父親不能喝酒了,再想買酒給他,也是沒機會了。于是,我又想起了墨斗,唏噓不已。在父子關系上,父親一直在努力,而我沒有一點進步。
故事總是相似:父親和兒子一同去送信,崎嶇蜿蜒的山路還有一條老馬識途的家犬。兒子接過了父親的郵包,父親傳授了工作的經驗。跋山涉水,千里送鵝毛,積淀的不是山花野草,而是風土人情。在這條路上,兒子越來越成熟父親越來越衰老,而父子解凍的情感卻如春草更行更遠,令人潸然淚下。
這是電影《那山那人那狗》里的一幕,每每想起,便唏噓不已。原來人間的父子情大抵如此,少了一段交融,便多了一層隔閡。也許時間可以溫暖一切,也許歲月可以體諒一切!然而,墨斗不是郵包,與郵差不同的是,我沒有成為一個木匠。憑手藝走南闖北的父親,也不再漂泊。
在老家的小倉庫里,灰頭灰臉的,我們翻出了這件老古董。細細看,黯然無光中一條裂縫“奔涌而出”。對于我的杰作,我笑了,哥哥姐姐笑了,父母也笑了。只有孩子們,莫名其妙。時過境遷,少時的惡作劇已反轉成喜劇,每一次談及便忍俊不禁。那年那月,連哥哥姐姐都不敢多觸的寶貝,卻一次次在我手里“摔跌”,終于破裂不堪。即使這樣,氣憤之余,父親也沒舍得丟掉它。修補過后,鎖在木箱里,讓我拿不到。如今再次見到這個寶貝,望著衰老干瘦的父親,不禁淚濕雙眼。
作者:
陸海生 市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散見于《江南時報》《齊魯文學》《南國詩刊》《連云港日報》《連云港教育》《東海文藝》。散文集《海邊散步》獲市教育博客評比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