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雪峰 劉鈞)“芝麻開門———”石景生笑著,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深秋的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臉龐,清瘦;照在校園的白墻,斑駁;照在遠處的苦楝樹,搖晃。
這是他當老師的第40個深秋,如今,他將走出芝麻小學,走進他一生也不會離開的鄉(xiāng)村。
芝麻關門
馬陵山,綿延60余公里,狀如奔馬,騰挪在郯城—廬江大斷裂帶中段。山腳下,江蘇東海和山東郯城交會的地方,有個安靜的鎮(zhèn)子,恰處馬陵山中斷道口左邊,名為山左口,這便是石景生的家鄉(xiāng)。
走出山左口!年少的石景生想。為啥要走出山左口?太窮。除了雞鳴犬吠和炊煙,鄉(xiāng)村是安靜的,安靜意味著貧窮,尤其是地處兩省交界,又是山區(qū)。
走出了山左口!1983年初秋,18歲的石景生,背包里裝著幾本高中的課本,三五件換洗衣服,還有幾張煎餅,那幾乎用盡了家里所有的麥子面。在天還沒亮時,走出家門。樹影婆娑,星光清冷,溪流喧淙。走得這么早,不是因為山高路遠水長,而是媽媽說,“早點走,太陽沒出來就走,越走路越亮。”
走了幾里山路,坐車,來到當時的海州師范學校,石景生成為一名師范生。
當師范生有個好處———學校發(fā)飯票,基本能吃飽。但是,吃了學校的飯,就得服從學校的安排。
走回山左口!1985年初秋,石景生畢業(yè)后被分配回山左口。如果定位得再精準一點,是一個叫芝麻巷的村子,小到一眼從村頭望到村尾,曾因種芝麻多而得名。在院子里晾曬芝麻的鄉(xiāng)親,出來迎他。“大學生來了!”鄉(xiāng)親們咧嘴笑著,像炸開的芝麻果。
在鄉(xiāng)親們的目光中,石景生走進芝麻小學報到。
石景生的家,離芝麻小學,不到三里路。
芝麻小學,不但小,連圍墻都沒有。一年級至五年級5個班,兩百多名學生和十幾位老師,大部分老師是民辦老師和代課老師,石景生是全校唯一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配來的師范生。聽說來了師范生,老師和學生們都來看他。有人感嘆,還是在城里讀書好,吃公糧,你看人家這臉蛋,白里透紅。
兩排低矮的小瓦房,是教室和辦公室。門窗破舊,西北風一吹,就得用塑料布和舊木板,封住窗戶。教室里只有講臺和一塊黑板,課桌椅?沒有;教學設備?沒有。老師上課,只能用教本、粉筆和一張嘴。
老校長讓石景生教五年級畢業(yè)班的語文課。為啥直接教畢業(yè)班?這些孩子即將上完小學,但之前沒有科班出身的老師教過他們。老校長想,給孩子們鍍個金邊再畢業(yè)。為啥教語文?當時只有師范畢業(yè)的老師,拼音準確,普通話過關。
石景生的課受到孩子們的喜愛,很多老師也來聽,他的課堂總是最熱鬧。
每到放晚學,學校沉入一片安靜,山中明月,天上寒星,桌前清風。那些年,很多人都看到,芝麻小學的辦公室里,有一盞燈,總是亮到深夜。在那個“節(jié)約每一度電”的日子里,石景生點起的這盞燈光,溫暖了芝麻巷村的黑夜,也照亮著農(nóng)家子弟求知的路。鄉(xiāng)親們會對孩子說:“你再多學一會兒,看,石老師還在辦公室改作業(yè)呢。”
然而,誰愿意守著山村的寂寞和清貧?后來幾年中,有兩三位師范生分到學校,但難以忍受艱苦的條件,“學校連個圍墻、連個大門都沒有!”他們都申請去了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
芝麻芝麻,關門吧!讓這里更像一所學校。
芝麻關門,得先有門。
芝麻開門
十年樹木。剛進芝麻小學時,石景生栽種的楊樹已經(jīng)成林。
1995年,江蘇省實施了“兩基”計劃———“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教育改革的春風,幫助芝麻小學壘起了圍墻,裝上了大門。
鄉(xiāng)村的孩子們,發(fā)明了一個游戲———“芝麻開門”。
有孩子模仿阿里巴巴,對著學校的大門高喊:“芝麻!開門———”
便有孩子,把學校的大門打開。
又有孩子高喊:“芝麻!關門———”
便有孩子,把學校的大門關上。
孩子們樂此不疲。有老師奇怪,“這有啥好玩的?別把大門玩壞了。”
老校長說,讓孩子們玩吧。“芝麻!開門———進來學知識;芝麻!關門———出去服務鄉(xiāng)親。”
石景生覺得老校長充滿了智慧,他喜愛這種混著土壤清香的哲學,看得見,聽得懂,摸得著。
直到多年以后,他在《人民教育報》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位哈佛大學的訪問學者,談到哈佛大學的多條校訓,其中一條是“為增長智慧走進來,為服務祖國和同胞走出去”,他突然想起老校長的話和孩子們的游戲。
或許邊遠山村的一所芝麻大的小學,和這世界上最著名的大學,對于教育的理念而言,相同相通。
然而,教育改革的春風,也吹動了老師的心。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縣城、鄉(xiāng)鎮(zhèn)、山村的老師,開始“南下”。江南自古繁華,物產(chǎn)豐富,人文薈萃,薪資翻番。
有人勸石景生,“南下吧,走出農(nóng)村,到大城市一樣教書育人。”
那個暑假,石景生坐在自家田地邊的樹蔭下,為了補貼家用,他種了6畝地,白里透紅的臉龐,已經(jīng)被陽光染成了小麥色。
三五個年輕人找到田頭,老遠就喊:“石老師!石老師!”那是他曾經(jīng)的學生,暑假里相約著來看他。
孩子們說,要不是石老師當年的教育和鼓勵,哪能考上好學校?哪能走出山村?
石景生心里一陣歡喜,遠山蒼莽,知了喧鬧,玉米正在灌漿,芝麻正在開花。
芝麻開花
芝麻的祖先來自非洲,在古埃及莎草紙里有種植芝麻的畫卷,大約在5500年前,芝麻在印度種植,成為食用芝麻的源頭。
《齊民要術》中記載,芝麻是西漢時張騫出使西域,從西亞通過絲綢之路帶入中國的,最早被稱為“胡麻”。蘇軾在《服胡麻賦》里說到吃芝麻的好處:“乃瀹乃蒸,甘且腴兮,補填骨髓,流發(fā)膚兮。”
……
在芝麻巷的芝麻小學,石景生給孩子們講芝麻。每講一句,里面就有很多知識點,就像芝麻的主干上,挺立著一圈圈的芝麻果,芝麻果里又有排排的芝麻粒。
他說,咱老百姓有句話叫“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用來形容節(jié)節(jié)高升,越來越好。
有學生說,吃過芝麻,沒見過芝麻開花……
石景生突然發(fā)覺,如今,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不種芝麻。再多的講述,再精彩的文字,對于沒見過芝麻開花的孩子們,都是抽象而空洞的。
鄉(xiāng)愁來自哪里?記憶和溫情。
更多的時候,鄉(xiāng)愁是對老去的時光、物件和人的懷想。正如這40年來,從芝麻巷走出的孩子們,老屋、老樹和老師,是他們鄉(xiāng)愁中的因子,這其中,一定有石景生。
2024年9月,在第40個教師節(jié)前夕,連云港市教育局從各縣區(qū)一線教師中,遴選了10位教齡滿40年,還執(zhí)教課堂的教師代表,表彰他們的奉獻,褒揚他們的堅守,用“擇一業(yè)、終一生”的身邊故事,激勵后昆,這其中就有石景生。
9月9日,作為他們的代表,石景生參加全市教師節(jié)主題活動。這也是他成為教師以后,第一次走上舞臺,第一次接受記者采訪。
他說,教育是有力量的,可以改變一個學生的命運,也可以改變一個地區(qū)的未來。
他對今年剛剛入職的新老師于水說:“我老了,教書育人的接力棒交到了你們的手上……”
“……歲月催人老,老師不會老,今生能做你的學生真好……”《老師不老》的歌聲隨即響起,詮釋著人們對老師的尊重和感激。
“芝麻開門———”
石景生老師笑著,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他帶著我們在校園里隨意走走,風微寒,秋已涼,足球場上的蒲公英倔強地開著花,點點金黃。
一群四五年級的女生,追著石老師來到操場。
有女孩問:“石老師,你有沒有零錢,給我們買零食。”說著便掏他的口袋。
“現(xiàn)在誰還裝零錢啊?錢都在手機里呢。”
石景生說,她的爺爺、爸爸都是他的學生。
有女孩問:“石老師,你最近怎么不來給我們上課啊?”
石老師兼教孩子們音樂課。我讓她們唱石老師教的歌。
鄉(xiāng)村女孩的羞澀天然而淳樸,都不開口。
石老師起頭———“讓我們蕩起雙槳———”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總值班: 吳弋 編輯: 陶莎
來源: 連云港發(fā)布